第二天一早，陆祭颜刚到茶铺，魏德乐走上前，递上一小包药粉。

陆祭颜：“这是……”

魏德乐：“今天你先休息一下，不忙着干活，阿炸已经和邓老头交待过了，不会强求你工作。你拿着这药，回帐篷里，给脚敷上。敷一天，脚上的血泡就能痊愈。”

陆祭颜：“谢谢您，魏大夫。您怎么知道……”

魏德乐：“不用谢我，是阿炸告诉我你脚受伤的，他昨天已经观察到了。”说完，把药粉包放到陆祭颜手里。

陆祭颜心中一阵触动，但没有动容，回到帐篷后，把药敷到脚上。

魏德乐的药效果还是相当好的，到了中午，脚上的泡就已经结疤了。

午餐后，陆祭颜便决定返回茶铺继续帮忙。

但是裁缝铺的李大姐却把她喊了过去。

待陆祭颜走到铺下时，李大姐一边缝补着客人的衣服，一边说：“阿炸不是让你休息么，你还去邓老头那啊。你脚有伤，多休息休息。”

陆祭颜：“你们怎么知道……”

李大姐：“看就能看出来了。别勉强了，你以为能逃得过阿炸的眼睛啊，来，到我这来坐着休息。”

陆祭颜坐下后，问：“昨晚我看到炸哥在帐篷前挂起风铃，不知是何意？”

李大姐：“不知道啊，我也是第一次见他挂风铃。”

李大姐的老公刘大哥说：“曾经我见他挂过一次，但他也从未说过原因。有可能是某种寄挂吧，或是在纪念谁。反正我们没人知道。”

陆祭颜：“他应该是个有故事的人。”

李大姐：“这队伍的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才会聚到一起，不是么。”

刘大哥：“没故事的人，在家里享受天伦呢。我们就没那么好命了，战火烧到我们家乡，只好举家逃亡。在路上，遇到阿炸和他带领的这支队伍，就加入了。在大伙相互扶持下，我们才活到今天。”

陆祭颜：“那我们会在这里长期生活、甚至定居下去吗？”

李大姐：“不知道啊。”

刘大哥：“我看不会。”

李大姐：“为什么？”

刘大哥：“在冬天之前，阿炸还会带我们离开的。我们没有足够的物资过冬，只能继续往南。记得去年入冬的时候，我们才和队伍遇上没多久，那个寒冷的冬天，冻死了多少人么。”

陆祭颜：“那你们不是熬过来了么。”

李大姐：“回想起来，真是太惨了。当时我们有五百多人，但只有一半的人活了下来。现在想起来，仍然感到后怕。”

陆祭颜：“死了一半的人，当时得有多困难啊。”

刘大哥：“粮食、保暖的物资都严重不足，只能勉强够一半的人过冬。是阿炸强行放逐了一半的人，并强行取下他们身上的外套，任他们冻死在野外。”

陆祭颜：“啊……怎么会这样？太残忍了。”

李大姐：“是啊，挺残忍的。不过，如果不那么做，可能我们所有人会全都死完。”

刘大哥：“夺取了那一半人的衣物，供给另外一半人，加上节约出来的粮食，才使得这一半人能熬过冬天。”

陆祭颜：“但就算如此，怎么能送那一半的人去死……”

这时，旁边有人说话：“你那么圣母，天下间那么多人挨饿，你拿自己的肉去给他们吃啊。”说话的正是帅炸天。

李大姐：“阿炸啊，我只是跟陆姑娘说以前的事。”

帅炸天：“不是说过以后不再提这事的么。”

刘大哥：“对不起，对不起，我们不再提了。”

陆祭颜站起来，看着帅炸天：“可是那一半的人也是生命啊，你怎么就不尊重生命了？”

李大姐拉了一下陆祭颜：“别说了，快坐下来。”

帅炸天：“你是要你所谓的尊重生命，还是让大伙一起去死？做决定的又不是你，说得当然轻松。要是不喜欢，你随时可以离开。”

刘大哥：“陆姑娘，别说了。”

帅炸在：“所以我说过，这支队伍里不需要那些不能自力更生的人，你不能养活自己，就赶紧滚。”

陆祭颜：“我不是……”

李大姐起身把陆祭颜按回位置上，“行啦，陆姑娘很努力的，她会生存下去的。”

帅炸天：“我们看着吧，说不定，过两天就自己走了。”说完，便回到自己的摊位上。

刘大哥对陆祭颜说：“陆姑娘，当时驱逐的那一半，都是没有一技之长、依赖着别人的人。我们都知道，即使如此，当时阿炸做那决定时，有多难受。所以，陆姑娘，在我们队伍里，能帮你的，只有你自己。”

陆祭颜：“我不会被人看不起的。”

这时，裁缝家的大女儿走回来，端着一盘点心，说：“这是顾卫东他们家刚出炉的点心，拿来分给大家作下午茶的。我拿了一点，你们尝一下。陆姐姐，你也尝一下。”

待其他人都拿了之后，陆祭颜也拿了一块米糕。

但是，看着手中的米糕，陆祭颜突然脑海翻涌，那些丢失的画面一帧一帧快速闪过眼帘。

李大姐：“陆姑娘，怎么了？不合你口味？”

陆祭颜回过神，说：“我好像……会做点心。”

刘大哥：“你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陆祭颜：“我看到一些画面，曾经的我……做过点心。”

刘大哥：“没准以前你真的会做呢。”

陆祭颜站起身，走向顾卫东的摊位。

一般班车或是过客商队及个人不走夜路，实在是不安全，所以，到了傍晚，旅客们便停留在驿站，过了夜再出发。因此，晚饭时间过后，就基本没有生意了。

帅炸天收了摊，准备去吃晚饭。

这时，顾卫东走上前，递了块糕点给帅炸天。

帅炸天接过手，放在桌子上，仍然在收拾着东西。

顾卫东：“你怎么不试一下？”

帅炸天：“你这破玩意，有什么好吃的，等会儿。”

顾卫东：“这是你新收的那姑娘做的。”

帅炸天愣了一下，低头一看，是块酥饼，果然不是顾卫东的风格。然后拿起来吃了一小口，嚼了嚼，接着整块塞进嘴里。

顾卫东：“味道不错吧，那小姑娘还是有点手艺。”

帅炸天：“你开心个啥，若做得比你好吃，以后你就没生意了。”说完，继续收拾东西。

这边苗厨师一家已经做好了大锅菜，队伍里每个人拿着自己的碗前来排队前来打饭，每人一勺饭、一勺菜，苗厨师的手也不抖，给谁的都不多不少。

帅炸天最后过来，看到陆祭颜蹲在地上吃着饭，便上前说：“如果你坏了规则，我也会赶你走的。”

陆祭颜愣住了，“我……我怎么了？”

帅炸天：“你在顾卫东那做了酥饼？”

陆祭颜：“嗯。”

帅炸天：“你要拿去卖？”

陆祭颜：“是啊，这样我也可以挣钱了。”

帅炸天：“你做的酥饼我都没收了，我得研究一下，看看有没有毒。”

陆祭颜：“怎么可能会有毒？”

帅炸天：“这是为了大家的安全，同时也为了我们团队的声誉。不管那么多，你放在老顾摊子的酥饼我都没收了。”

陆祭颜“哼”了一声，然后瞪着帅炸天。

李大姐忙安慰陆祭颜：“算了，反正也没做多少，就给他好了。快吃饭，别想太多，明天再决定你该做的事。”

陆祭颜：“可他老是针对我。”

李大姐：“阿炸一般都是对事不对人，可能……也是出于好意，希望你做的糕点能受人喜欢吧。”

陆祭颜：“但是那话里话外，总是要赶走我的意思。”

李大姐：“傻丫头，真不待见你，阿炸便不会让你进队伍了。放心吧，不会针对你的，是你多想了。”

陆祭颜：“我觉得，我应该跟他好好聊聊。”

刘大哥：“你跟他聊？他那神神经经的性格，谁都没办法跟他聊到一块。”

陆祭颜叹了一口气，“总得试试吧。”

天色渐晚，皓月当空，大伙都回帐篷里休息去了。

陆祭颜看到帅炸天坐在他的帐篷外，整理着文卷，想了想，便走上前。

帅炸天翻看着旧文卷，没注意到陆祭颜上前。

陆祭颜走到帅炸天身后，说：“我做的糕点……”

帅炸天吓了一跳，回过头，说：“你怎么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我身后？要暗算我啊？”

陆祭颜：“我要暗算你，还会跟你说话么。”然后看了一眼帅炸天手中的卷子，当即脱口而出：“这是乡试的试卷？”

帅炸天：“你……你怎么知道？”

陆祭颜：“我家先生以前参加科举考试，我看过他的答题的格式，所以记得。你这是……你考过乡试了？那你就是秀才了？”

帅炸天：“我没考过。”

陆祭颜：“那这是……”

帅炸天：“我本来是要参加乡试的，却因为这脸……再也没办法参加科举了。后来有同学给了我当时的题目，我无事时便自己作答。没什么，不关你事。”说完，把卷子收了起来。

陆祭颜：“虽然没看你写的内容，但你的字标准又工整，有可能真的会考上呢。”

帅炸天：“我本来就靠卖字为生。去，快睡觉去，别再烦我了。”

陆祭颜：“你一定很舍不得吧。你刚才看着卷子，整个人都沉迷了，以至于我走来你都没听到。”

帅炸天：“不关你事。你真的很烦人呢，再不回去，我就赶你走了啊。”

陆祭颜：“那你告诉我，为什么你总要针对我？”

帅炸天：“针对你？你想多了，我只是看不惯某些事，对你，我懒得多看你两眼。还针对你？你哪来的自信。”

陆祭颜：“那你干嘛……”

帅炸天：“什么干嘛？”

陆祭颜：“我做的点心有毒么？没有毒的话，就还给我。”

帅炸天：“不可能还你。”

陆祭颜：“为何？”

帅炸天：“就是不还你，你能怎么样？”

陆祭颜：“你干嘛欺负我？”

帅炸天：“别自作多情了，谁会欺负你这丑丫头啊。只是……”

陆祭颜：“嗯？”

帅炸天：“我吃完了。”

陆祭颜当即噗嗤一声，但又哭笑不得：“什么嘛。”

帅炸天：“那我明天安排人去给你整一个烤炉，然后，再找一些食材给你。”

陆祭颜：“你这是肯定我的手艺了？”

帅炸天摇摇头，“不得不承认，或许，之前你在大酒店里当过大厨吧。那味道，赶得上名牌老店了。在我们这，茶艺真没几人会欣赏，做点心，应该能生存下去。”

陆祭颜：“真的吗？”

帅炸天：“好了，答应你了，所以，你去睡觉吧。明天的事，明天再说。”

陆祭颜：“那你不会再赶我走了吧。”

帅炸天：“有本事的人，谁会赶走啊。”

陆祭颜：“嗯，说到做到哦。”说完，便要转身。

这时，起了风，吹动帐篷前的风铃，传来清脆悦耳的声音。

陆祭颜：“这风铃……”

帅炸天：“没什么，装饰而已。”

陆祭颜：“听他们说，你并不是时常挂起来，所以，它对你一定有着特殊的意义。”

帅炸天：“没意义，就是好玩而已。快去睡觉，别烦我了。”

陆祭颜：“可我觉得，对你而言，有着特殊含义呢。”

帅炸天：“都说没有啦，你好烦啊！”

陆祭颜：“是不是曾经某个你心爱的姑娘送你的。”

帅炸天：“没有，没有心爱的姑娘，满意了吧。快去休息睡觉，快去！”

陆祭颜看到帅炸天生气的样子，便点点头，转身往帐篷走回去。走到一半，回过头，说：“我们一起努力，让这个冬天不再有人死去，好不好。”

帅炸天：“真啰嗦！”

陆祭颜握起拳头，做一个鼓励的手势，便走回帐篷。

帅炸天摇摇头，叹了一口气。

第二天中午，帅炸天果然帮陆祭颜搞来一个烤炉，虽然不大，但一次可以烤二十个酥饼或点心。然后，还贴心地装在一辆手推车上，同时，手推车上还安置了和面的案台，案台下边有两个放置阁，用来放置食材。

帅炸天把小推车放到陆祭颜面前，“你的生活，就靠你自己了。”

陆祭颜惊喜万分，“还是魏大夫说得对，其实你这人还挺好的。”

帅炸天：“别自作多情，我是看你还有些手艺，想让你靠自己生存下去。要是你闯了祸，我还是会赶你走的。”

陆祭颜：“知道了。”

旁边的李大姐说：“陆姑娘，说得没错吧，阿炸从来没有针对你。接下来，靠你自己努力了。”

陆祭颜：“嗯，我知道了。”

开始卖糕点的头一天，还有很多人处于观望在态度，毕竟看到这么一个丑姑娘，谁心里都膈应。后来，是驿站里见多识广的信差看到糕点后，第一眼便觉得和大城市老店里的糕点在造型、香气上差不多，便尝试买了几块。谁知道，这价格竟然买到完全不逊名牌老店口味的糕点，太让人惊喜和意外。回去一传，驿站里的人便纷纷过来。然后，信差、马夫们介绍给往来客商的车夫，车夫买了以后，再传给旅客们。于是，陆祭颜的的人生似乎迎来了好运，或者说，这本该是她该有的待遇。之后，她做的糕点都卖得非常的好，经常是下一炉还没出炉，上一批就已经卖光了，顾客还排着队等候。

一段时间后，连顾卫东干脆和陆祭颜合并一摊，顾卫东直接给陆祭颜打下手。陆祭颜的烤炉小，产量不高，但和顾卫东合并一处后，资源得到合理分配，提高了产能，双方的利益还都得到了提高。

日子很快过去两个多月，来到今年的深秋时节。

队伍里的人虽然赚得有多有少，但都必须要上缴一部分收入给帅炸天。帅炸天把大部分收上来的钱给了负责队伍伙食的苗师傅一家，让他们去采购粮食。不过，今年不是丰收年，粮价不低，采购回来的粮食还是很紧张。然后，每户人家也开始陆续采购过冬物资。

有一天，帅炸天去豫章城送书信，回来时，把一匹布放在陆祭颜的摊子位置上。

陆祭颜正守着烤炉的火候，便问：“这是什么呀？”

帅炸天：“顺手买了一匹布，让李大姐给你做两套衣服吧。”

陆祭颜：“呃，怎么突然想到给我布做新衣服？”

帅炸天：“呃……这个……你这身衣服穿多久了，都没换过，都有味了。你做餐饮的，注意一下卫生啊，给客人闻到味就不好了，会砸了招牌的。做了新衣服，经常更换，这样客人就不会嫌弃了。”

陆祭颜笑道：“原来你会关心我的啊，谢谢了。”

帅炸天：“别误会啊，也别自作多情啊，近来很多客人喜欢你的点心，我们团队也受你的影响，得了不少好评。所以，我不想因为你个人的原因让我们队伍的名誉受损而已。”

陆祭颜：“我明白的了。”

晚上，晚饭后，陆祭颜把装饼的托盘洗干净后，晾晒起来。

李大姐走到旁边，说：“祭颜，衣服过两天就能给你做好了，在冬天来临时你能穿上新衣服。”

陆祭颜：“谢谢你了。”

李大姐：“我存了一些棉，给你改成棉衣，冬天就不怕冷了。别说，阿炸这次下了本钱了，给你买了上等的布料啊。”

陆祭颜：“是么。”

李大姐：“是啊。还不是之前你嫌弃我给你的衣服是低等棉料做的，所以这次阿炸给你买的布料可不便宜啊。以前你还说阿炸针对你，其实，人家是真的关心你。”

陆祭颜：“这个……他说是怕我影响饼摊的卫生，所以……”

李大姐：“你信他那说辞？”

陆祭颜往帅炸天的帐篷看去，帅炸天舒坦地坐在帐篷前，看着顶上的风铃。

风铃在风中依旧是悦耳的声音，帅炸天的表情看起来很狰狞，但眼神却是清澈的。

陆祭颜走上前，说：“这风铃一定蕴藏着你心中的牵挂与思念。”

帅炸天：“却。”

陆祭颜：“我想，一定是一位很美的女子吧。因为你的脸，所以你们……”

帅炸天没有理她。

陆祭颜讨了个没趣，便搬来凳子，坐在旁边。

两人沉默地坐着，谁也没说话。

陆祭颜正准备想起身回去休息，帅炸天却突然说：“那一年，我每天都给她写信。每一天，分享我的开心与对她的思念，但她始终没有回信。小时候，家人对我说，风会将思念传递给远方的人，只要风铃响起来，远方的人就会收到你的对他的思念。于是，当我想起她的时候，就会看着这风铃，听它在风中的声音。”

说说话间，风又起来了，吹得风铃欢快作响。

陆祭颜：“看来，她收到你的思念了。你给她写了多少信件呢？”

帅炸天：“整整一年，直至我出事的那天之前，没有间断。”

陆祭颜：“你是遇到仇家、还是什么原因，导致脸被毁的？”

帅炸天：“这不关你的事，我也不想再提起。”

陆祭颜：“人家想……”

帅炸天：“想都不要想，你以为你是感情专家啊，就算说出来，你一点忙也帮不上，就会看我笑话，所以我才不会跟你说任何事。”

陆祭颜：“我……真是，我也是一片好心嘛。”说完，便转身离开。

走两步之后，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