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的十二年，在这漫长难挨的夜里徐徐展开。

周晓留下的钱仅够货款的一半，余中新四处借贷，那批货还算顺利出货，却因为当时大环境不好，被压得价格很低，利润拿去还债、发工资之后所剩无几。接下去三个月一单生意都没有，不得已之下余中新也关闭了工厂，器材贱卖都用做遣散费。家里的别墅被银行收走，卢利莉向医院申请了家属楼。他们以前住的房子早在当初搬走后就分给了新来的同事，只有最老的一栋高低床宿舍楼还有空房。他们一家三口就挤在这么一间宿舍里，余清明睡上铺，卢利莉睡下铺，余中新打地铺。

余中新破产后被一个朋友喊去公司帮忙，其实也是人家好心拉一把，对方以前受过余老爷子恩惠，这也算是还人情。这样的日子过了一年多，有一天余大姑突然打电话让他们马上去医院。到了医院，余老爷子已经走了。

余大姑当时刚买菜回来，就听余老爷子对着电话大骂，听了两句才知道是消失了一年多的丈夫关国栋打来的，余大姑抢过电话直接挂断。面对老爹的质问，她再也遮掩不过去。

余中新破产的同时，余大姑的房子也被收回，原来早在很久之前房子就被关国栋抵押。余大姑搬回娘家，和老爹一起生活。本来事情至此也能接受，直到半年多后，余大姑突然接到一个电话，一个朋友说前不久在越南见到她丈夫和一个年轻女人抱着一个小婴儿。那朋友当时就上前打招呼，关国栋开始错愕还有些紧张，后来干脆大方介绍，说那是他的妻子儿子，还说早就和余大姑离婚了。朋友回来和其他朋友八卦了一下，才发觉其中有些不对味，担心余大姑被骗，这才打电话过来告知顺便确认。余大姑破口大骂，要了关国栋的联系方式，直接挂了国际长途兴师问罪。

关国栋接到她的电话丝毫不意外，憋了这么久，也该让她知道了。电话里多年的夫妻相互数落对方，骂到祖宗十八代，夫妻情分彻底割断，余下的就是钱。余大姑骂关国栋负心汉贱男人，拿着余家的钱养女人小孩，还把余中新坑坏了，把余家快二十年的产业毁的彻底。关国栋骂余大姑一心向着娘家，一男半女都生不出来，他姓关的一辈子给余家做牛做马，老余后面是大余，后面是不是还要给小宇打工，他在余家根本没人把他当回事，连包身工都不如。钱他都带走了，想要一分钱都别想，这是余家三代欠他的，他心安理得！两人电话里不欢而散，那之后余大姑隔三岔五就打过去骂一通，这边骂个几次，那边就打过来也骂一次。

那天余老爷子腿有些疼，本来要去遛弯儿就没去，这么一来恰巧接到了关国栋骂街气人的电话，也就知道这个一向被自己被余家信任的女婿竟然悄无声息的做了这么多坏事，把儿子女儿都害得这么惨。一气之下，突发心梗，送到医院抢救无效。

余晋阳喃喃道，“爷爷竟然是被大姑父气死的......怎么会这样”

时过境迁，卢利莉已不像当初那样愤慨激动，继续为晋阳补上错过的那一段空白。

余中新赶到医院后，看到的是余老爷子冷冰冰的面容，得知原因后，当即突发脑梗。余家一时间兵荒马乱。余大姑和卢利莉妯娌二人一边忙着操办余老爷子的后事，一边照顾余中新。卢利莉白天上班，晚上接替余大姑就住在病房。好不容易等余中新出院，再打过去那个越南的号码已是空号，关国栋又一次杳无音讯。至此，余家彻底放弃对关国栋的最后一丝幻想。余大姑自觉愧对余家，卖掉余老爷子的房子，将全部房款都给了余中新，自己回到了早已去世多年的老母亲乡下的老宅，和陈阿姨一起作伴。

余中新看到住房改革后房地产的发展前景，早就想转型地产，无奈之前一直被关国栋以各种理由反对搁置。现在想进入这场历史大戏，苦于本金缺乏，便另辟蹊径，从倒卖建筑材料入手，先是沙子、五金件，后是钢材，一步一步先和小开发商合作小项目，有了一笔钱，再去做大一点的项目，终于也算在这场大戏中当了固定的配角。

很快迎来了余清明高考，那时余家虽说已经开始走上翻身之路，可是手头余钱并不多，余中新属于一边借钱一边赚钱一边还钱的节奏。在余清明搬出医院宿舍回校住校后，夫妻俩仍然住在宿舍里，这状况一直到医院家属楼拆迁，他们是最后一家搬离的，却也只是租住了一套老房子而已。夫妻二人是接到文晖高考小组老师的电话才得知，余清明背着所有人把志愿改到了本地院校。

文晖此前一直把余清明当作清北指标的一分子，这么操作不仅对自己的前途缩窄范围，更是影响学校的名校升学指标。余清明在面对父母老师的痛惜质疑下，回答得平静坦荡：将来帮老爸做生意用不着清北的文凭，读本地大学不仅花费少还有助于结交人脉，将来都用得上。老师痛心疾首，深感家庭毁了一个数学界的冉冉新星。父母又气又愧，终究是拖累了子女。

就在三方陷入胶着时，港大与新加坡USUC纷纷抛来橄榄枝。当年算是首次大陆以外的高校来争夺人才，提出的条件非常诱人，两所大学都承诺提供一百万元奖学金。其实港大的排名更靠前，余清明也倾向于选择它，不过USUC追加学费全免、研究生优先录取的条件，最终余清明还是选择了USUC。而那一百万元奖学金余清明一分未取，全数交给余中新，成为余家扩大生意的一点成本。

余中新靠建材翻身，终于与另一家开发商共同拿地，拿下一块住宅用地，尽管面积非常小，但是正赶上政策放宽，房子很快售罄，这才算是真正的第一桶金。后面如同滚雪球一般，拿地越来越大，回款越来越高，而余中新也在接下来的近十年中，终于成为当地地产商地头蛇之一。他们现在住的别墅就是后来向阳地产开发的第一个豪宅楼盘，房子是英式造型，有高高的窗户和烟囱，是余清明从一堆图纸里一眼选中的，父母也明白他的心意，后来再做了几个更高端更现代的楼盘，余家也只是囤了几套当资产，并未居住。

零点以后，卢利莉明显显出疲惫之相，余晋阳劝说她回病房躺一躺，这边一有消息就去找她。也许是真的年纪上来太疲累了，又也许是女儿回到身边的安慰与支持，卢利莉没有坚持，由纪维嘉陪着送回病房暂作休息。纪维嘉安顿好卢利莉，去医院对面的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西式快餐店买咖啡。

余清明飙车从项目上赶过来时，正赶上手术指示灯转换，座椅上原本微微歪着脑袋的女人噌的一下站起来，米白色的羊绒围巾掉在地上。余清明两步走过去弯腰捡起，伸出的手就停在那里。

刻意拉长的眼线早已糊成一坨，一双圆眼像熊猫一样，若非这个场景，他非要笑出声来。

“哥”略带哭腔的微微沙哑的声音。

两人来不及叙旧，甚至没有完整的打招呼的时间，就迎上从门里走出的医生。医生说了一些注意事项，病人被推出，转到普通病房观察。两人跟到病房，余中新还没醒，余晋阳忽然想到还要去叫妈妈，又喊了身边人一句，“哥，妈妈还在之前的病房休息等消息。”

余清明盯着病床上体征已经平稳的爸爸，忽然就笑了。他把还拿在手里的羊绒围巾丢在旁边的凳子上，拉着还在等他指示的余晋阳出了病房。

谁也没说话，就这么面对面彼此深深打量。

以前总被他捏的脸终于褪去婴儿肥，原本就有些自来卷的长发索性烫成大波浪拥在胸前背后，本应该有点成熟风情的猫眼又被晕花的眼妆弄得好笑又可爱，此刻怯生生的盯着他看，熬到半夜的人嘴唇很淡，整个人看起来像一个万圣节手办娃娃。

余清明一把把她拉进怀里，第一句就是揶揄，“还是没长到一米七！美帝的牛奶也不浓！”

余晋阳鼻子一酸，没出息的呜呜哭起来，完全不像一个要奔三的成熟女性。

余清明抬手放在她发顶轻轻揉着，过了一会儿仿佛没耐心似的故意使坏，用力把她的头发揉的乱七八糟，然后掰住她的脸，看她鼻涕眼泪流的一塌糊涂，好像这中间没有分别十二年一样，好似当初那个十五六岁的少女在自己眼前，还是那么不顾形象哭得那么丑。

忽然间一切都释怀了。为什么一点消息都没有，为什么不等他就离开，为什么中学拉同学会都拉不到她，为什么突然出现在医院？不重要了，所有的为什么去他的吧！只要回来就好，他曾经恨急的豌豆黄茯苓饼，只要她想吃，他会马上飞到北京买回来。

余晋阳的眼泪真是闯出牢笼的猛兽，汹涌的不得了。她有好多好多话想说，可是一开口，哭声就溢出来，根本控制不住。

端着几杯咖啡的纪维嘉站在远处围观了好一会儿，如果不是双手都占着，他几乎要鼓掌了。“咳咳，这么多年了，你们兄妹两个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余晋阳侧脸看他一眼，然后来回蹭了蹭脸，这才和余清明一起走过来接过咖啡。

“余叔叔怎么样？”纪维嘉其实已经先去问过主治医生。

“还好人在医院，我妈又发现及时，老余这次必须要戒掉酒了！”余清明尽量说的轻松，“先观察二十四小时，后面我打算还找那个老中医针灸一段时间，希望不要留什么后遗症吧！”

“爸爸真的会没事吧？”余晋阳又担心又自责，“我为什么没早点回家？明明可以照顾爸爸的，我却一直只考虑自己的情绪！”

余清明摩挲着她的后背，“让纪委先送你和妈回家休息，这边我守着。”

“不，我要陪着爸爸。”余晋阳祈求的语气坚定，“哥，我们一起吧，好吗？”

“阳阳，哥哥明天还要去项目上，需要你帮我照顾爸爸，妈妈年纪也大了，你也要一起照看，别让她太累。所以你现在乖乖回家睡觉，明天我才能放心啊，嗯？”余清明耐心哄着，好像面对的还是只有十几岁的妹妹。“纪委这一天跑来跑去也够折腾的，他送你们回去也好早点休息，你没发现他比上学那时候还瘦。”他笑了一下，似乎故意调节气氛，“偷偷告诉你，公司的小姑娘背后叫他精神矍铄的老纪，你就别折磨他啦！”

“哥，可是你这也太累了......”

“阳阳，我可太伤心了，我这一天陪着你跑前跑后你都不心疼我！”纪维嘉上前打断，揽过余晋阳，迅速了结此事，“走了走了，别担心你哥，他铁打的！”一边说一边硬把人拉走，完全不给她拉扯的机会。

余清明目送他们离开，隔着玻璃窗看了一会儿余中新，走到走廊尽头推开窗，外面湿冷的空气迎面扑进鼻腔，细细的雨丝飘进来打到脸上，自从接到纪维嘉的电话满脑子只想着尽早赶回来，到见到余晋阳的意外，让他半个夜晚感到的肌肉紧张和混沌大脑顿时清爽，此刻他甚至能感受到血液在体内流动的速度。不，这不是幻觉，也不是想象，这是真实的。

记得当初陈阿姨告诉他爸爸妈妈都去上海送阳阳搭飞机时的遗憾与落寞，永远打不通的电话与退回的信带来的希望落空。还珠格格续集播出，照样引起收视高涨与全民讨论，他听同桌和后排同学闲聊，说小燕子有个哥哥萧剑。他突然想起，余晋阳曾经说过，说她自己像紫薇来找亲人，还说他是五阿哥。那时他就想，其实晋阳更像是小燕子，在余家扑腾一阵又飞走了，也许有一天他能和萧剑一样，找到自己的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