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年在儿童医院宿舍楼的生活带来的不仅是空间的局促，还有压抑与拼命。每个人都默契而胆怯的不提起晋阳，过去轻松的家庭氛围荡然无存。余中新拼命找路子翻身，卢利莉拼命工作维持家庭开支，余清明拼命学习等待高考。大家心里好像都有一个计时器，分分秒秒都敲打在脑子里，丝毫不敢懈怠。余中新半夜到家后的蹑手蹑脚，卢利莉刻意值夜班第二天清晨轻轻用钥匙开门的小心翼翼，余清明每天在教室待到最晚的刻意，即便如此，物理空间的局促与精神情绪的紧张仍然围绕着整个家庭。每当家里有一笔比较可观的收益，余中新总是留出一小部分给卢利莉，其余的马上还债。周而复始。

直到余清明登上飞往新加坡的飞机，在万米高空之上，他第一次放肆地完整的思念晋阳，暂时将家庭抛在脑后。她在美国已经适应的很好了吧，毕竟她的英语那么好，应该一去了就能交到朋友吧，她那么可爱。也不知道她考上哪所大学，如愿学习建筑设计了吗？好想知道她的一切啊！为什么都进入二十一世纪了，找一个人还会这么难？他曾经拜托在美国的表哥打听晋阳的消息，表哥表示尽力而为但什么信息都没有，在美国找一个华人有如大海捞针。

走出飞机的瞬间，热带国家湿热的空气迎面而来，在这里，余清明开始了他短暂的“带薪”异国求学生活。他的目标很明确，拿到学位证，回国帮爸爸做生意，他们余家栽的不明不白，不仅是余中新不服气，就是余清明心中也有一股气。因为生意的落败，不仅摧毁了余家的生活，更带走了余晋阳和爷爷。过去多么幸福，心中就有多少的恨与不甘。他知道的，若余家有钱，是绝不会让晋阳离开的，这是他的痛苦，也是余家人难以言说的痛苦。余家必须翻身。

新加坡的华人圈子很务实，福建人只和福建人交朋友，温州人只和温州人交朋友，潮汕人之和潮汕人交朋友，那些富二代们在这个时候就已经结交各自的圈子了。像余清明这样的普通留学生，大多数都是勤奋学习加兼职打工，休闲时光非常少。而经历过家庭变故的余清明此时对呼朋唤友也没兴趣，他常常独来独往，假期会在新马泰旅游兼打工兼期盼小概率遇到大姑父的奇迹发生。也经历了一场短暂的恋爱关系，那之后不久，他才在快毕业前第一次回国。

那次全家团聚，是久违的志得意满、有说有笑，仿佛回到了往日的美好时光，却又少了点什么，余清明从爸爸妈妈眼中看到了遗憾，是女儿不在身边的遗憾，是当初不得不送走她而如今又联系不到的遗憾，这遗憾给余家的团聚带来万里晴空中的一朵云。再回学校时，余清明只是专心投入毕业论文中，当老师得知他放弃研究生直接回国的计划后感到遗憾的同时，又不免苛责为中国人的短视。余清明没有解释，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要做什么，目前最重要的是什么。

大学毕业后，他回到余中新身边，正式开始轮岗生涯，三年后接手副总经理职位时，公司里很多同事才知道他是老板的儿子。有人夸他低调务实，也有人轻蔑地说若不是靠老爸又如何三年就拿下副总经理的职位。

余清明依然不解释，只是认真的负责一个又一个项目，这几年正赶上国内房地产高速发展，几年的时间已经积累相当丰富的经验，在与当地政府、供应商、拆迁委员会、设计院等相关上下游单位之间游刃有余的打交道，呈现出一个又一个标杆项目后，质疑声越来越少。如此，他依然低调，每次交房庆功宴、年度楼盘大奖、甚至公司年会，他都极少出现。但是项目上任何一次会议、出差、参观新盘，他从不缺席。公司同时进行的若干项目进度与情况、资金周转、人事管理等等，他都一把抓。

别人总夸赞，别看小余总年纪轻，但是做事亲历亲为靠谱的很，余中新却知道，这是余清明目睹过余家太过信任他大姑父导致被釜底抽薪后，无法完全信任他人。这是心结，更是做企业的短板，企业若想做大，不放权是不行的，一个人的精力有限，这样下去不是身体先垮就是心太累。他有意栽培纪维嘉，作为余清明的发小，余中新对他也是知根知底，两人并肩总比单打独斗强。

余中新醒来就看到坐在一边的余清明拿着手机打字，也没叫他，就这么看着，一下感觉儿子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成长为一个成熟的男人了。他动了动手，发现还是灵活的，暗自放心。昨天晚上也不知什么诱因，突然血压飙升，他听到卢利莉喊他的时候心里就一个念头，千万不能有事啊，他们余家的好日子才没几年，他还有心愿未了，怎么就能这么突然去了呢！万幸，一定是余老爹在天上保佑！

“爸，你醒了，感觉怎么样？”余清明给下属交待完事情，一抬眼，发现余中新正盯着自己，也不知醒了多久。

“昨天把你和你妈吓坏了吧，我也没想到，好端端的来体检，怎么突然就中风了！唉，老了！”余中新叹气，“医生怎么说啊？”

余清明看看仪器，“你命大得很，抢救及时，又捡回一条命，观察两天，没事就出院，回家调养。”

余中新后知后觉，“我的嘴是不是又歪了？”

余清明对着他拍了张照，拿给他看，“倒是你年纪大了，不像上次那么吓人。”

余中新对儿子的讽刺不以为意，“看你这样我就放心了，看来我是真的没什么大事！”

“爸，戒酒吧！”余清明正色道，“现在有我，不需要你再和人在酒桌上应酬了！”

余中新扯着歪嘴笑了笑，“行啊，我也到了能靠的上儿子的时候了！当初戒烟，是为了你妹妹，现在戒酒，是为了你，为了我这一双儿女，必须戒掉！”

余清明有些意外，“爸，怎么说起阳阳了？”他知道昨天阳阳赶来的时候，爸爸已经昏迷，两人还没有“父女相认”呢。

“当年你妹妹被老刘家的绑架，我带着赎金开车去游乐场的路上，心里就向老天许诺，若我的女儿平安无恙，那我余中新后半辈子再也不碰一根香烟。你是不是觉得这条件开得太小？”余中新自嘲的问了一句，“用你妈的话说，她怀你的时候我都没能把烟戒了，这辈子不指望有什么大事值得我戒烟了！你也知道我过去烟瘾有多大，你妈骂过我多少次，这抽烟啊真是对我太重要了。所以当时我用戒烟为条件向老天爷许诺时，真的是很大一件事情了。”

余清明接过话，“阳阳回来后，你好像真的就没抽过烟了！原来是那个时候！”

余中新笑着，眼中流露出落寞，“我昨天有一瞬间真的以为就这么去了，我听见你妹妹叫我，喊我爸爸，阳阳，你说你妹妹是不是已经......”他说不下去了，这个年纪，又刚刚遭遇身体问题，神经是脆弱敏感一些。

余清明受不了他瞎猜，正要说话，病房的门一下推开了。

“爸爸！爸爸！”余晋阳还穿着昨天的羊绒大衣，脸上很干净，一头卷发扎了一个高马尾，恍惚间好像穿了妈妈衣服的少女晋阳，“爸爸，我回来了！”

余中新乍一见突然出现的女儿一大早就这么扑在自己面前，仪器上的心跳立马加快。

“爸，你别激动！”余清明连忙出去护士台喊人。

一顿检查后，总算是又恢复正常。医生对着眼泪汪汪的父女二人一顿教育，余清明看着他们又是想笑又是想哭。

“哥，你先吃饭。”余晋阳把餐盒推给他，又凑到余中新身边了，“爸爸，妈妈昨天太累了，我让她多休息一会儿晚点再过来。”

余中新的一只歪眼还在流泪，引得余晋阳又哭个不停。

余清明快速吃了早饭，拍拍余晋阳，示意他们克制平静一些，然后和余中新说他要去项目上处理事情，晚上回来。便拿起大衣匆匆离开，将空间让给父女二人。

“阳阳，爸爸好想你啊！爸爸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这么多年，怎么就一点消息都没有呢！”余中新拉着女儿的手，心情还是很激动。

“爸爸，我有好多事情要告诉你，可是要等你身体好起来啊！”余晋阳抹抹眼泪，生怕他再激动。

“我们女儿长大了，可是又一点都没变，有时候在路上听到有人喊爸爸，我就总以为是你，一回头，却是别人家的女儿喊人家自己的爸爸呢！”余中新叹气，心想阳阳能一声不吭的忽然出现，必定发生了什么事，“阳阳，你给爸爸讲讲你在美国的生活吧！前年你表哥的二儿子满月，我们都飞去美国了。哎呀，当时我就想啊，路上能不能遇到你呀，餐厅里吃饭能不能遇到你呀，你妈妈见我魂不守舍，其实我也知道她一双眼睛总是四处张望，万一呢？”

余晋阳听着心酸，那个时候她已经在上海了，她好后悔，为什么没有早点回家。“爸爸，二姑家在亚特兰大，她家在西雅图，离得非常远。”

余中新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她家”指的是周晓家，看来阳阳和她的关系并不好，孩子一定受委屈了，这么想着，心中不由涌出一阵难过。“西雅图啊，听过这个地方，你在那里过得好不好？”

“挺好的，西雅图很漂亮，尤其是夏天，一点都不热，很舒服。邻居家有一只金毛，和我特别好，邻居老奶奶就雇我每天帮她遛狗，我一边和狗狗玩儿一边还能赚零用钱。那只金毛叫亨利，不过我给它取了中国名字，只有我和它在一起的时候我就喊它金角大王，哈哈哈，它很聪明的，没几次就知道那是它的名字。后来我去读大学，特意和它告别，它真像个人啊，好像知道似的。哦，对了，爸，我大学是在英国念的，你也知道我本来就打算去英国留学的。”余晋阳笑了笑，“美国的高中生有很多活动，他们很喜欢运动，有不少学生上大学是凭着体育呢，有点儿我们国内说的特长生的意思。我啊一开始还特别自不量力，准备去搞个游泳呢，爸爸你还记得我当初在我们外中拿过游泳比赛第一名吗？哈哈，结果被人秒杀，有点儿丢脸呢！不过还好，我从小就喜欢建筑嘛，在学校我就自己设计图纸自己做模型把房子做起来，老师同学们都觉得我特别厉害！爸你猜猜我做的是什么样的模型？是模仿咱们孤山书院的中国古建筑！一下就把那帮土老美震住了！哈哈哈”

病房里洋溢着女儿欢乐的异国生活的讲述，爸爸幸福的聆听着，时不时问一两句，时不时一起笑着，仿佛多年前的生活是假的，是另一个世界的一场噩梦。

周晓和余国泰在西雅图的房子很漂亮，就是电视上看到的那种，一栋两层的维多利亚式别墅，门口有一片草地，修剪得平平整整的那种，一圈白色的小栅栏非常温馨。门廊上有个秋千，若是坐在秋千上看着院子里的风景，那是多么惬意的时光！

起居室里有一架三角钢琴，黑色的亮漆倒映着余晋阳尴尬彷徨的脸庞，只因周晓几句话“你会弹钢琴吗？哦，不会啊，余家是怎么教你的，口口声声拿你当亲生女儿，却丝毫不懂得栽培，钢琴居然都不让你学，还指望将来成为淑女吗？”

余晋阳反驳道，“我爸爸妈妈对我很好的，我没几个同学学钢琴，我们不流行这个！”

周晓突然变得非常生气，“我是你的妈妈，你以后别随随便便叫别人妈！他们没有把你培养好，只是当成普通人养大，给口饭吃而已，你这样子将来长大有什么优势啊！别说将来了，你现在已经是高中生了，真是的，他们怎么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