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清明轻轻放下相框，把椅子转过来，看着她问，“肚子疼吗？”

余晋阳面对他坐在床边，“哥，我是一定要走了，我知道的。”此时她才敢哭，对着爸爸妈妈她怕自己一哭，就什么勇气都没有了。

余清明叹了口气，向前把妹妹的头靠在自己胸前，“阳阳，如果爸妈不放你走，你也许没机会出国留学了，爸妈放你走，是想让你有好未来，你以为他们真的舍得？”

余晋阳哭了一会儿，抬头问，“哥哥，家里情况已经这么糟了，是吗？那你呢？你不是要考藤校吗？麻省？斯坦福？普林斯顿？哥，你不会放弃吧？”

余清明擦了擦她的脸，淡淡的看着窗外，“阳阳，有件事情一直没有告诉你，大姑父联合财务把公司的钱全部卷走了，下落不明。大姑父可能已经和那个财务那个了！”

“哪个了？”余晋阳非常惊讶，她从来没有想过爸爸的生意不好竟然与大姑父有关，“我记起来了，那个财务不是还被大姑父救过吗，她怎么能害大姑父呢？”

余清明缓缓地笑了一下，“傻瓜，他们就是一对奸夫淫妇，他们两个把爸爸害成这样，大姑那边还蒙在鼓里呢！太恶心了！你觉得无法想象是吧，我一开始也和你一样不敢相信，可是后来我就琢磨，他肯定早就有心了。你记不记得，他以前经常说，他一辈子就卖给老余家了，是老余家的长工，我想他其实一直心里都不平，可惜大家都只当他嘻嘻哈哈在开玩笑。阳阳，这件事对爸爸的打击非常大，不告诉你，也是不想让你这么小就看到人性的丑恶，也许只留着温和爱开玩笑的印象就最好。”

余晋阳沉默了，然后非常心疼的看着哥哥。

余清明抬手摸摸她的头顶，“我原本是极力反对的，反对你和那个女人相认，反对他们带你走。我想，就算我们全家吃苦，就算本科不能出国读，那又有什么关系，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就够了。可是就在刚刚你和爸妈说话的时候，我突然就想通了，或者说，我突然就明白了爸妈在想什么。”

“阳阳，爸妈不想你放弃自己的理想，不想让你担忧生活的琐事，他们想让你做永远的无忧无虑的小女儿。他们养不好你，就会愧对你的生父。你刚才戳破了爸爸的尊严，所以他才会那么生气，因为面子背后是他对你的责任，他生怕搞砸了。因为当下他知道，只有让你跟那个女人走，你才不会陷入生活的困境，才能保障你的未来，就是因为知道你要走，你应该走，你必须走，才会更加凸显此刻他的无能为力啊！因为即使你走了，他对你生父仍然是愧疚的，你懂吗？爸放你跟着背叛了他兄弟的女人走！他无论怎么做，好像都不对，你能明白他内心的痛苦吗？”

余晋阳呆在那里，这些话信息量太大，甚至比周晓带来的信息还要复杂。她不知道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哥哥是怎么琢磨的，是不是惯于解奥数题目的脑筋就是不一样。她只想到爸爸妈妈一定是难过的、为难的，可仅仅到此层面为止，她好像是那个偷看答案的人，只看到一个数字，却不知是如何推导计算得出的。她怎么能堂而皇之说出那些话，还觉得理所应当！她怎么敢！怎么能！

余晋阳双手抱住头，只觉得脑袋里疼，不仅疼，还有一团烂毛线乱七八糟的缠绕其中，又杂乱无章，又疼痛难耐。

“哥哥，我该怎么办？我想帮爸爸呀！我不想便宜了周晓啊！爸爸妈妈抚养我这么大，即便是要他们出钱，那也是天经地义！哥哥，她太坏了！专门挑这个时间出现！你说她是不是故意的？会不会爸爸的生意不好也有她一份？她就是来落井下石、趁人之危的！”余晋阳攥着床单无意的在手中绞结，“哥哥，我是一定要问她要钱的，你不要劝我了！你说要多少才能帮到爸爸？”

余清明看着她，仿佛看着一个走火入魔的武痴，而小说中这样的结局往往是万劫不复。他蹲下，手搭在她膝盖上，微微仰头，“阳阳，你看着我，你看着哥哥，别慌，别着急，你听我说，好不好？”

余晋阳呆呆的看着面前的人，这是她最亲密最信任的哥哥，他一直一直、永远永远站在自己这一边的。好，好。

余清明见她慢慢回神，无意识的点头，才开始说，“阳阳，你做什么哥哥都支持你，因为我知道你那么做仅仅是因为爱爸爸妈妈、爱这个家。有没有钱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一家人能在一起的日子不多了，我们应该珍惜啊，在一起的每一天都要像过去一样快快乐乐的。你离开是为了走更好的路，而你离不离开爸爸都要做生意都要过这一关，你不要把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你也好、爸妈也好，你们就无负担的度过这段时间吧！哥哥希望你到了美国能够早点适应那边的环境，交几个好朋友，将来上个好大学，也许我们很快就再见面了，到时候我们一起去迪士尼，去二姑家探探亲。是吧，未来是很开心的，分别只是短暂的，又不是古时候，这就一趟飞机睡一觉的事情，见面是容易的！我高考完就办签证，大学就去找你！即便我暂时不留学，但是我在国内读的一定是顶呱呱的学校，名校里很多交流活动的，肯定有我一份！你还不相信你哥哥我的实力吗？”

余晋阳终于笑了，“哥，你怎么这么厉害？是不是参加辩论社了？”茫然的她心中忽然生出力量，这一下午发生的事情对于她，翻天覆地，而她不会再抵触、再害怕了。她还有哥哥呢！即便在美国，她也知道，这世上还有一个哥哥在这里呢！

兄妹俩多云转晴，楼下愁云惨雾。

殊不知楼上是演戏的演戏、糊涂的糊涂，楼下才是清醒的痛苦。

余清明是真的想通了吗？他说了一大堆很有道理的话劝慰晋阳，因为他知道，此刻的晋阳其实心里没什么把握，她要看的不是哭哭啼啼，不是模糊的语言，她需要的是明确的几句话，yes or no，好或不好，行或不行，她要的就是一个简单的指令，一个支持，足够。

余清明当然一万个不愿她离开，可是有一瞬间，他突然明白了，爸爸的确是害怕拖累晋阳，根本原因其实就是因为他们不是亲父女，如果是亲的，即便是吃苦也要一起扛。他明白这个隐秘的关键点后，就不能再坚持，因为他的坚持会让爸爸过不了良心上的坎，这才是他最终放下的原因。而他却不能直接点明，这会伤了晋阳的心，让她意识到说了这么多年的女儿，还是与亲生的不一样。所以他只能往“义”上转，这样既能保护他们父女二人的内心，又能让晋阳多少理解一些父母的难处。

晋阳，妹妹，惟愿你从今以后一帆风顺，获得很多很多的爱，永远纯粹积极的迎接丰富美好的人生！

接下来的日子风平浪静，即便是办理各种手续都没有影响余晋阳的心情，她或者说余家，都心照不宣的在演一场戏，或者是努力的模仿过往的生活。

离开的日子一天天接近，余清明多次叮嘱，一定要等他从北京竞赛回来，一家人好好吃顿饭，他还计划全家再去公园玩一次，然后在门口留张影。

余晋阳让他一定要拿个第一名回来，她要带着他的奖牌去美国，还让他带北京的豌豆黄和茯苓饼，上次带的北京特产里她最喜欢这两样。

余清明比赛的前一晚，特意给家里打电话，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心里有些不安，可是当晋阳的声音传来时，他又只说让她学着陈阿姨帮他祷告，惹得晋阳一通嘲笑。电话挂断后，他才有一丝丝心安，而余晋阳也当真跪在地上对着窗外的月亮祈祷，希望她的哥哥余清明鱼跃龙门，永远骄傲永远优秀！希望爸爸很快能赚大钱，希望妈妈早日评上主任，希望他们一家早日团圆！当时的余晋阳，单纯而积极，在她心里等她上大学后，这一切就能成真，到时候她会打工赚钱，她会飞回来，或者给爸爸妈妈哥哥买机票，他们一家在美国团聚！

“余工，save，go。”王静用气音呼叫自以为的暗号。

余晋阳按下CTRL+S，然后抽了两张纸巾，假模假式向外走。

两人绕去消防电梯，刚好避开提前去楼上食堂吃午饭的领导。

“我们是去看设计展的，搞得好像去做坏事一样，其实就算领导知道也没什么，都周五了，他不会管那么多的。”余晋阳一边绕围巾，一边交流小小的翘班心得。

王静对着镜面整理外套，“大姐，要我说你什么好呢，你还比我早来一年呢，这所里的人事关系怎么还当以前似的！年底了，年底！年终考核就看最后这几个月了，你年初加班牛啊马啊的哪个领导现在还记得？好好学学所里那些老油条吧！”

余晋阳撇撇嘴，“我的项目数量在那摆着呢，表格拉上去一清二楚。每年年底算绩效都有冲进去吵架的，大不了今年轮我进去呗！”

“哎，我说你们这种国外留学回来的是不是脑子瓦特了？人情世故，变通一点！”王静瞪她一眼，“去年杨工进去一笔一笔算清楚了吧，结果呢，年后还不是走人了！咱们肖所是个甩手掌柜，他就在乎两点，一，项目多不多，二，方案牛不牛，你看他对其它事情在意么！但是架不住姓戴的喜欢搞事情啊，人家上面有院长的关系，就算没几个人喜欢他不也没办法嘛！”

余晋阳耸耸肩，“整天加班画图开会汇报就已经够烦的了，我可不想再在这种事情上浪费精力了，随他去吧！”

王静一脸同情，“你今年是真的忙，不过我看明年要换血，你肯定升职！看好你呦，余工~”

两人说说笑笑一路来到美术馆。

附近是使馆区，平时旅行打卡的人就一直很多，他们也经常来看展览吃饭。走到门口遇到一个老外问路，余晋阳负责指路，王静去兑换纸质票。

本来以为就几句话的事情，结果这老外一听英语这么好，赶紧多问了几个问题，王静站在门口就有点不耐烦了，冲着她喊，“余工！余晋阳！快点！”

余晋阳朝她摆手，老外不好意思，连忙道谢。

美术馆旁边是一家老牌西餐厅，纪维嘉刚招呼几位领导下车，就听到一个久违的熟悉的名字，他回头观察几秒，马上和身边人说了句话，然后几步走过来冲着一个身穿浅灰蓝色系暗格羊绒大衣的年轻女人试探着叫了一声，“阳阳？”

余晋阳一愣，多少年没有听到这个称呼了，她条件反射地回头，看到一个身材瘦高、戴着一副半框眼镜的男人就差两步就站在自己面前。

眼前的女人小半张脸隐在白色的羊绒围巾里，白皙的脸庞衬着一双特意拉长眼线的眼睛显出一丝成熟妩媚。纪维嘉激动地长臂一伸揽过还处在震惊的人，欢喜的叫着，“阳阳，真的是你！你是来旅行的还是干嘛？是我呀，纪委呀！”

余晋阳的眼泪一下就涌出来，也颇为激动，“纪委！你怎么一下长这么高了？天哪！纪委！”

纪维嘉松开余晋阳，仔仔细细看了几秒，然后从大衣内揣里拿出一只金属扁盒，把一张简洁的名片放在她手里，“你有什么联系方式赶紧告诉我！”

余晋阳报出自己的手机号，纪维嘉微微有些诧异，不过也来不及说更多，回头看了一下西餐厅门口，那些大人物小人物据已不见人影，“阳阳，我这边要陪领导，晚上我找你，务必腾出时间见我！”

余晋阳点点头，还未来得及消化这突如其来的故人相见，纪维嘉就已经拍她的肩膀走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