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她往楼下走的时候，四个大人齐刷刷地抬眼看向她。她捏了捏衣角，手心里都是汗。

陈阿姨端着一杯红糖姜茶站在她平时常坐的位置旁边等她，满眼怜惜，待她过来轻轻对她说，“乖乖，先把这个喝掉哦。”然后识趣地进了自己的房间。

余晋阳仰头一口气喝完整杯红糖姜茶，今天的姜茶姜味特别浓，有些辣口，肚子暖烘烘的。

她低垂着双眼，脸色苍白，然而她小小年纪此时竟然能藏得住态度，从脸上完全看不出神情。当然，也有可能她现在心里极乱，没有态度罢了。

周晓看了众人一圈，率先往前挪了挪，“晋阳，我可以和你谈一谈吗？就你和我。”

余中新手中的茶杯放下，发出砰的一声，“任何事，摊开讲，当着大家的面，不要为难一个孩子。”

周晓压抑着本欲反驳的话，难得委屈，把自己的态度放得很低，“有一些私事，关于我和她爸爸的，我想有必要让她知道。可是，那毕竟是...”她想说死去的人的事情，又不好听，顿了顿，“我觉得在座每一位都应该尊重一下中华。”

她提到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余中新冷冷的盯着她，“希望你有点分寸。”

余晋阳迅速起身走到门口，对周晓示意，二人走到院子里，站在陈阿姨种的一小片蔬菜前。

“可以说了吧？”余晋阳看着蔬菜叶子问。

她感到左手被人轻轻捏了一下，余光瞥到周晓在她身边跪下来。余晋阳一惊，连忙转过身面对她，伸手拉她。

周晓推开她的手，“就这样子吧，晋阳，你不要有心理负担！今天我这样对着你把欠你的解释都说清楚，也算卸下我心里长久以来的一个包袱。”

周晓微微仰脸看着这个几乎剥离出自己生命的女儿，她从未想过，竟然有一天，自己会回来找她，对她忏悔，想方设法带她到自己身边。

“晋阳，从你的养父母那里我们已经得知，你一直以为你是余中华和卢利莉所生，我想这么多年你一定也有过疑惑，你没有问过，是因为你丝毫没有怀疑过卢利莉是你的妈妈。无巧不成书不是么，余中华没有告诉过你关于你的亲生母亲和他的婚姻的任何事情，所以那么小的你自然信息混乱。后来的一切又顺理成章，你的养父母不忍将实情告诉你，他们是好人，他们担心你承受不了，也担心你根本搞不清楚，既然都要当你父母了，那么差那么一个字又有什么关系，所以跳过那一段，你们也照样相处得很好，和真正的一家人没两样。”周晓自嘲地笑了一下，“你是不是在想，既然我都知道，那为什么要来告诉你真相，为什么要进入你的生活？”

余晋阳内心深处隐秘的伤口被揭开，“对，你既然当初选择抛弃我和爸爸，我不关心你有什么原因，那么你就去过你的人生啊！我们一家人很幸福，即使我一辈子不知道真相，我也不会感到遗憾！”

周晓笑了，带着一点无奈，还有一点大人面对小孩的那种特有的表情，“你不懂啊孩子，你现在还小，过几年等你有了喜欢的人，你自然会明白我当初的选择的！唉，我其实知道你不在意这个，我想要和你说的也不是这个，我要说的是，孩子，晋阳，你现在的家庭出了很严重的问题，你养父的工厂濒临破产，你们家欠了很多外债，就连现在住的这栋房子也抵押出去，难道你一点都没发现吗？”

周晓看着余晋阳意外的表情，笑道，“他们对你还真是好，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居然瞒你瞒得这么严实！晋阳，你再想一想，他们为什么肯和我谈？”

“你会帮我们家吗？”余晋阳急切地问出口。

“你不在乎？”周晓故意颠倒黑白、扰乱是非，“他们用你换我的救命资金，你没有意见？”

“你能帮我家人脱离困境吗？你能保证吗？你有那么多钱？”余晋阳没有理会，而是再三询问，生怕不可靠。

周晓心里忽然明白了，比起里面坐着的两人，眼前的少女才是斩出荆棘之路的利刃。“晋阳，我丈夫是美国最大的医药集团里开发新药的核心人物，我是全公司医药销售业绩前三的骨干，你知道在美国，我们两个人的收入有多高么？我们手里的美元兑换成人民币给你的养父去周转资金足以，况且，”周晓停了一下，直盯盯看着余晋阳的眼睛，“只要你答应跟我回美国生活，我会把我的政府人脉介绍给你养父，你虽然年纪还小，却也应该知道做生意人脉有多重要。晋阳，他们对你很好、很爱你，现在就是你能回报他们的时候了！”

余晋阳咬住嘴唇，她心里无比煎熬，生怕一着急就说出什么会后悔的话来。

首先，她必须确认，爸爸的生意是否如她所说就快撑不住了，这些年也有生意不好的时候，但爸爸的口头禅“哪有每天都让你赚钱的，今天亏掉的明天赚回来就好”，也许这次也是一个小风浪呢？

其次，如果真的破产，房子没了，他们一家人会住在哪里，爷爷和大姑的房子应该没有抵押吧，他们总不会无家可归吧？

最后，如果情况真的这么糟糕，坏到最烂了，那周晓能给多少钱？多少钱才能够爸爸翻身、保住一家人的生活呢？

“你给我三天时间，我需要想清楚。”余晋阳用力拉周晓的手臂，“你准备钱吧！”

此时的周晓内心已有九成把握，终于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晋阳，我相信你是个知恩图报讲信用的孩子，你一定不会让他们一家受苦的，我会让你在美国过上好生活的，这是你我之间的约定。”

余晋阳微微点头，“你们可以离开了，三天后，我会请假，两点半在广元路新华书店见面。”

“好。”周晓从裤子口袋里拿出一张卡片递给她，“这三天内，无论你想到什么，都可以给我打电话。”

余晋阳没看，一把塞进口袋里，快步上了台阶，推门而入。

余清明飞车回来时，正看到一辆汽车从他家院子而出，他以为是爸爸的朋友。然而一进家门，便发现全家人都在，这时间点，爸爸妈妈不应该在家才是，尤其是妈妈，她的时间总不像爸爸那样自由。尽管他从郭菲菲那里得知，是父母接晋阳回家的，可他总以为送回家他们就各自去忙工作了，倒是没想到这么齐整。

他走到晋阳身边坐下，猛的一顿搓手，然后把手掌盖在她肚子上，“妈，这家伙是不是该找个老中医看一看啊？”抬眼看见卢利莉脸色不好看，“妈，你怎么了？也不舒服吗？”

余中新站起来，“明明，你跟我来一下。”

余清明刚要起身，手被余晋阳拽住，他回头看她，刚准备开口安抚，便听到余晋阳说，“爸爸，都这个时候了，就不要避着我了，哥哥早就知道了吧！”

余中新愣了一下，又坐下，“明明，阳阳的亲生母亲来过了。”

余清明闻言一下背挺得很直，他想到刚才看到的那辆车，然后马上关切地注视着晋阳。

余晋阳轻轻叫了声哥哥，然后沉默一下，抬起头，正声问道，“爸爸妈妈，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希望你们不要再为了保护我而什么都不告诉我！爸爸，咱们家是不是真的到了要破产的地步了？”

余清明抓住她的一只手，余晋阳歪头看他，“你早知道了，是不是？”

余清明点点头，垂下眼睛不敢正视她。

余中新说，“阳阳，你不要觉得爸爸对你们区别对待了，你好好想想，哪一次我会把生意上的事拿回家里讲？为什么独独这一次你就觉得难过了？你问问你哥哥，他是怎么知道的？如果不是他听到我打电话，我一样不会告诉他的！我不想让大人的事情影响你们孩子，你们已经是高中生了，高考一眨眼就到，我怎么会让你们担心我的事情呢？”

“爸爸，你说了这么多都在跑题，根本就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余晋阳不自觉的握紧哥哥的手，“我们政治老师说，从去年开始的亚洲金融风暴一直持续到今年，很多民营企业都相继倒闭，上课的时候我完全没有联想，可是现在我明白，爸爸你的工厂也是这些其中之一啊，你都多久没去东南亚出差了，我早该联系起来的！爸爸，是不是工厂已经关了？我们的房子真的抵押了吗？爸爸你最近总是喝得醉醺醺的回来，是不是也和这个有关？我们真的就快家徒四壁了吗？”

作为一个家长的颜面此时此刻已然完全扫地，余中新在女儿接二连三的追问中终于败下阵来，“阳阳，爸爸的生意状况是不乐观，可是我已经在四处找资金想办法了，你只管好好学习，不要管这么多！”

一时间无人接话，难堪的静默让余晋阳明白周晓说的一切都是真的，连一个外人都知道的一清二楚，而她这个整天在家里进进出出的人怎么会如此粗心！余晋阳难受极了，愧疚极了，为什么自己一点儿用都没有？

房间里没有开灯，午后阳光渐渐西斜，余晋阳的手指动了一下，她现在只有最后一个问题，“需要多少钱？爸爸，多少钱能保住工厂？”

余中新听到脑中有玻璃瓶碎裂的声响，“你问这个做什么？啊？你问这个做什么？”

卢利莉反应过来，连忙问，“阳阳，她和你说了什么？告诉妈妈！你不要让人蒙蔽啊！阳阳！”

余清明始终握着晋阳的手不说话，一直紧紧的盯着她的表情。

余晋阳忽然激动起来，整个下午第一次喊起来，“你们还要纠结什么啊？我就这个机会了！不要浪费掉啊！他们有钱，不拿白不拿！爸妈，就当是我长这么大需要的一切花费，他们现在还给你们啊！为什么要犹豫？为什么不能挑明说？你们还当我是这个家的人吗？当我是女儿的话，就问他们要钱，我跟他们走！”

“我不是卖女儿的！我当初领你进家门，不是为了现在这样！”余中新啪的一声拍在茶几上，“不许你再说这样的话！”

“阳阳！”卢利莉也喝住余晋阳，显然也对刚才她说的话不赞同。

“妈妈，我没说错！都到这个地步了，为什么还要面子？”余晋阳回嘴，“趁我还值钱，赶紧估值啊！”

“啪”

客厅忽然安静了。

是在一旁的余清明，他抬手捂住了余晋阳的嘴，可是不知怎么搞得，或许是太用了，或许是角度原因，或许是余晋阳激动的刚好撞上去，那一下好像是巴掌一般呼上去。

余清明的眼睛躲闪了一下，继而一把拽起呆住的余晋阳往楼上拖去。

“明明！”卢利莉站起来，冲着他们的背影不放心的喊了一声。

余中新疲惫的拉了一下她的手，整个人泄气的瘫坐在沙发上。卢利莉重新坐下，目光无意识的盯着前方。事情怎么会走到这一步呢？明明他们打算一步一步慢慢进行的啊！

余清明把余晋阳推进她的房间关上门，对她说，“你先去下卫生间。”

“什么？”余晋阳一脸懵，然后在他的目光示意下伸手摸了一下，有血。在她刚才站起来的时候，他看到沙发上的痕迹。

余晋阳拿起床上的睡裤迅速钻进卫生间收拾，出来时看到余清明坐在她的书桌前，拿着她九岁时过生日一家人在公园门口拍的全家福。

余清明抬起拇指摩挲着照片中间头戴气球扭成的皇冠的小晋阳，手里还抓着一串气球高高的飘着，因为换牙而捂嘴笑的模样好像偷笑一般逗趣。照片上的他们多开心啊！那时候的他们是绝对想不到有今天这么一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