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清明看着眼前的人出神，她明明看着自己，却感受不到与他的互动，仿佛只是透过他看其他人。像是夜里偶遇梦游的人，不敢叫醒她。

她在流泪，他确认她自己并无知觉，自从重逢以来，也就第一次在医院初遇时两人抱头痛哭，其它时候她总是表现出很开心很幸福的模样。对于那十二年的空白，她描述的像是移民广告，可是那样多姿多彩的生活又怎会令她哭泣呢？

轻轻将人拥在怀里，浓密的卷发被拢在掌中，他无法想象他最珍惜的人究竟遭遇了什么样的事情，让她隐藏情绪，发泄而不自知。

“阳阳，痛快哭一场吧，我在这里，你安心哭吧。”余清明温柔的轻抚她的后背。

“抱紧我，哥哥，抱紧我。”余晋阳带着哭腔的声音从他胸膛传出，又传入他心里。

晋阳感到有一双有力的手臂将自己牢牢围起来，脸下是坚实的胸膛，有雨后森林中木头的气味。她贪婪的闻着。

那是余国泰的医药公司搞活动，携家人参加森林hiking。余晋阳本是不想去的，可是这次是余国泰亲自来拜托她，这次的活动非常重要，他的上司很重视员工的家庭氛围，这对他的升职有很大的影响。

对余国泰这个周晓的再婚丈夫，或者说她原本就要嫁的人，余晋阳没有什么感觉。他在周晓打骂自己的时候总是恰好消失，在她独自啜饮伤口的时候又适时出现，带着软言温语与美金。余晋阳不知道该如何定义这个人，他总是一副脾气很好温文尔雅的样子，也从未对她不耐烦，对周晓更是无限包容，可是余晋阳总觉得这个人既是家的主人，又是最疏离的人，他与她生命中曾经拥有过的两个父亲都不同。

当你看到他诚恳的目光，你无法拒绝。

那次的森林hiking是余晋阳在美国最开心的一次。首先，周晓在外人面前对她和颜悦色，像个母亲一样与她说话。其次，她可以甩开他们，只管最快就好。

她只记得置身林中仿佛落入巨人国，树木都好高好高，即使野花野草也像是放大几倍一样，越往里走潮湿的树木气味越重。她甩开一众人，独自享受hiking的乐趣，这个世界没有任何人，只有自己，她只是觉得安全且自在。

途中偶遇一间小木屋，小时候看过的童话书此刻在眼前迸发，里面是否有白胡子老头或者是小矮人，仙女或落难公主？

带着久违的好奇与兴奋，余晋阳推开木门。现实中的小木屋是被遗弃的工具间，也许曾经有人在这里短暂的留宿或休息过，也许是工作人员定位落脚的地点，现如今几个平方米的小小空间内只有两截被处理过的树桩，一些看不出是什么的杂物，还有一个她。

她把木门从内关闭，坐在树桩上，视线方向向上一些刚好有一扇小窗，玻璃还在，只是有些模糊，光线照进来变得极为温柔。她闭上眼睛，环抱住自己，仰着脸深呼吸，潮湿的木头味格外清新，神奇的没有腐坏的气味，反而带些苔藓或是其它不知名的植物气味。

后来不断听到后来者经过的脚步声与偶尔的说话声，她都没有理会，也没有人关注这间小木屋。她得到了完全属于自己的安全感。

“哥哥，你是我的林间小木屋。”

“什么？”余清明没听清她的喃喃自语。

等了半晌，毛茸茸的脑袋摇了摇，“没什么，哥，让我们都往前看吧，过去的，就当一个梦吧，不管是美梦还是噩梦，我们都已经醒了，不要再纠结了，好不好？”

余清明的手臂很用力的将怀中人紧了紧，然后松开，捧住她的脸，“明天我送你回上海，你不是担心辞职不好办吗，我带你去和你们领导说。”

噗嗤，余晋阳笑出一个鼻涕泡，“我都多大了，哪有人辞个职还要家长陪同的啊！”

余清明也不嫌脏，用手指挂挂她的眼泪鼻涕，“不想让你呆在我看不到的地方。”

“放心啦，反正按照规定，我也至多上一个月班就回来了，只是去年年终奖给的不错，拿钱就走有点不好意思。”余晋阳这种低阶打工人最抹不开面子，“其实我们所长对我挺不错的。”

“懒得说你，老板永远不会给你应得的报酬，而你拿到的永远是应得的当中的一部分。你啊，你就看看张院长，应该有点数吧！”余清明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无奈，“算了，你还是上楼去洗把脸，补个妆，等下你的粉丝们回来看你一张花脸猫又以为我欺负你。”

余晋阳吐吐舌头，指着他的衬衫，“那你也重新梳妆打扮吧！”

余清明低头一看，“行了，你先去吧，我把这里收拾一下，省得陈阿姨又唠叨我。”

余晋阳蹦蹦跳跳跑上楼，余清明若有所思，之后拨通了纪维嘉的电话。

老人团散步回来，两个孩子在起居室看电视，综艺节目热热闹闹，孩子们一时笑一时评论。

陈阿姨从厨房视察一圈出来非常满意，刚准备表扬呢，眼尖的发现余清明换了件黑色卫衣，调侃道，“哎哟，我们明明真当是绅士做派，刚刚吃饭特意穿的衬衫的呀！”

余清明把老人拉到身边坐下，顺手拿了个什么水果塞到手里，“是，是，是我收拾厨房弄脏衣服换了一件，您老真是火眼金睛！”

大家闻言一乐，又打开话匣子，自是热闹团圆一派祥和。

第二天余晋阳坚持不让余清明送，后者的确公司有事，便让司机送她。这个司机余晋阳见过，二十几岁的小伙子，话不多，却一副很机灵的模样，看上去很受余清明信任，她不禁想起当初爸爸的司机老刘。余清明听她的顾虑，笑得满是慰藉，有种我家孩子开窍了的心情，“放心，我手下的人背景干净，小鑫当过兵，父母就是市钢厂的退休工人，拆迁拿了一大笔钱，不愁生计，只是父母怕他没个正经工作一下暴富学坏才让他一定找个班上。爸爸踩过的坑我不会再踩，当然，你自己的事情也没必要和他们说。”

第一天上班，开机第一件事就是写辞职报告。所长办公室已经进出了两人，这个时间点，大家都懂。当余晋阳去打印机前取那一页A4纸时，被同事看到，小声的拉着她问，“不会吧，余工，你怎么会走？”

余晋阳多少有点尴尬，甩了一个滥俗又不容置疑的理由，“年纪到了，爸妈让回家，你懂的。”

对方恍然大悟，“明白，我过年也被念。”

所长拿着余晋阳的辞职报告非常意外，“余工啊，这才十来天的假期，怎么一下就变了？你是真的要回老家？不是要跳槽随便找个借口吧？”

余晋阳难为情道，“所长，其实我肯定是不会留在上海的，只是我也没想到这么快就离开，如果我真的跳槽，我会直说的，而且我还没找工作，您放心，工作一定交接到位我才会离职。”

“唉，现在上海的购房政策是太严格了，有不少年轻人去杭州厦门成都的，只是我真没想到你在国外受教育的，之前又是那么潇洒到处旅行，我以为你是新潮的小年轻，哪里知道......”所长用指尖敲着办公桌，“要么这样，我给你介绍个男朋友，上海人，这样你在上海好扎根好结婚购房！”所长刚被自己的机智折服，仅一秒就重重拍了下桌面，“哦，我忘记了，你是美国国籍，那就更没事了啊，可以买房子的！”

大概在她之前的同事以非沪籍未婚无法购房的理由提出辞职吧，所长在看到适龄未婚小青年的第一反应都成条件反射了。

“所长，不是买房的问题，我没打算在上海买房子的，再说以我的收入我也买不起，哦，不是不是，我的意思是，我本来就是想在一线城市工作几年，然后回我的强二线老家，生活基本没有压力，工作又有竞争力，您懂我这种外地人的意思哦？”余晋阳觉得自己说的已经够明白，没想到辞职比给甲方汇报还难。

所长拿出签字笔，叹了口气，“你是今天第三单了！工作交接好，尤其是桂湖项目，甲方钱总当初从几个方案中一眼选中你的项目，对你非常信任，即使现在已经在施工图组，但是当时甲方合同上写的很清楚，参与该项目的设计人员在施工图通过图审之前不得更换，所以，今天你的辞职报告虽然我是签字了，但是你要等到过审后才能正式离职，在这期间所里有新项目安排给你你不能推活，知道的吧？”

“明白，桂湖项目对我也很重要，我一定跟到底。新项目我也会认真做，绝对不会敷衍，谢谢所长！”余晋阳接过签好字的辞职报告表忠心。

“不过这期间你的工作产值不好计算，到年底大概率会打折打到你卡上，你心里有数，不要到时候不高兴，还有，工资卡先别急着停。”所长看着走到门口的得力手下，又忍不住多说一句，“以后如果又回上海，还是来所里，也不是没有先例，晓得伐？”

余晋阳心中感激，没想到辞职还能得到领导这番话，真是很难得了。“所长，我请你喝奶茶！”

中午余晋阳和王静辞职成功继续在职二人组没去食堂吃饭，跑到商场去吃轻食，过个春节回来，大家都圆了一圈，非常自觉的开始食草生活。

“我才不管，除了桂湖，其它事情再找我我要摸鱼的。”王静一口生菜嚼十五下，“看看吧，年前加班白搞了吧，我们那个姓周的傻叉真是没事找事，组里几个人都骂死他了！”

余晋阳几颗圣女果无比珍惜的细嚼慢咽，“估计未来我要给各个着急出图的项目组打杂了！对了，所长有没有和你说找上海男朋友的话，我当时真是，又震惊又想笑，好滑稽！”

“说了说了！哈哈哈，我把你哥的照片给他看了，说这是我结婚对象，真的要回家结婚生子的。所长还夸我眼光好，老公帅，祝我幸福！妈呀，以前怎么没有发现所长噶可爱的啦！”王静笑死，由于心情太放松不小心一口吃掉半颗鸡蛋。

“真希望下一家设计院的领导还这么好！”余晋阳感叹，“第一份工作总体说来收获很大，学到了很多东西，很充实很开心。”

王静瞪她一眼。

“还有最最重要的，认识了你，我的好搭档，我工作中的第一个朋友！”余晋阳非常有眼力劲的找补。

王静满意的点头，“对了，我老家工作我爸已经给我联系好了，我终于要从乙方混到甲方，脱离熬夜画图的生活了，看到CAD真是恶心！你呢？还要在设计院干啊？”

“嗯，我觉得转甲方再过几年也不迟，我还是喜欢设计，想在设计院扎扎实实做几年设计。”余晋阳始终觉得设计虽然很苦很艰难，但是其中的乐趣和成就感在现阶段是其他工作无法给与的。

“其实如果迟早转甲方，还不如现在，我爸那个朋友说，甲方最喜欢在设计院有个三五年工作经历的人，太久反而会思维固化。”王静慢吞吞吃完最后一片紫甘蓝，拿起水杯咣咣猛灌。“我劝你还是长远打算，设计院赚钱比不上甲方，而且你看看院里，除了总工，年纪大的真没几个女的，咱们这行还是对女性不友好！”

说到这里两人不约而同叹口气。“嗨，不说工作了，说说未来，等咱们各自离开上海可不能就这么断了啊！”

“当然不会，我去苏州找你玩，你要带我去土著吃的小饭店吃好的！”

“那必须！我也去找你，主要是看你哥，真人是不是和照片一样帅！”

“那不得迷死你！”

二人组嘻嘻哈哈，紫甘蓝总算是没那么难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