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烩小牛肉、香煎龙利鱼、罗勒蒜酱烤扇贝、美式烤猪肋排、牛肝菌奶油蘑菇汤、鹰嘴豆泥、烤布丁。

某人口中哼着不成调的不知哪国曲子，大张旗鼓地将忙活了半天的成果一一端上餐桌，自己如此招摇，引得四位老人将要起身，却又瞪着眼睛疾呼“不许动不许动，我还要摆盘！坐着坐着，等我召唤！”

平时这个时间早已饭后百步走的食客们此时早已饥肠辘辘，为了这顿“大餐”从早餐到现在只喝了些茶水，还真是遵守某人的金科玉律啊！

余清明手持相机从楼上下来，先是对着老人团扫视一周，配音道，“来自中国的资深老饕组合在几米之外的起居室等候多时，现在让我们来采访一下各位此刻对即将迎来的西式大餐抱有什么样的期待。这位戴金链子的先生，您作为暴发户代表，有什么想对观众说的？”

镜头扫进余中新，另外几人在旁边偷笑。余中新作为多年的小老板到向阳的大老板，面对镜头自然不虚，只是对这位刁钻的“记者”个别措辞表示不满，“这条金链子是我的女儿余晋阳小姐送给我的新春贺礼，它代表我和女儿永远链接在一起的父女情，并非暴发户的象征！我们向阳地产从材料商起家、到施工再到地产开发，一步一个脚印踏踏实实走到现在，也不是一夜之间暴富，这当中没有捷径也没有神话，所以你说我是企业家也好，老总也罢，总归不是暴发户。也希望我的儿子小余总能踏着我的步伐，将企业做好，为社会做贡献！”

镜头外的掌声硬是拍出十个人的阵仗，随即某记的大拇指入镜。

余中新继续说回主题，“我的女儿余晋阳小姐留学西方多年，不仅学习了丰富的知识、体验了风土人情，就连烧菜，也拿下了！我相信，今天的这餐饭，一定是整个假期中最特别最具风情的一餐！让我们拭目以待！”

余清明进入镜头，“感谢这位先生的拳拳爱女之心，他不仅表达了对爱女的无限支持，而且对自己的企业多有爱护之意，祝他顺意！好，让我们来看看刚才鼓掌最响的这位阿姨。”

陈阿姨冷不丁被点名，好像真的被记者采访似的满脸不好意思，硬是把余大姑拉进镜头，两人七嘴八舌开始无脑夸耀。

“哎呀，我们阳阳乖得不得了，看看给我们老姐妹买的大金镯子，重的嘞，你听这个响声，纯伐？哎哟，每天烧的菜都说好吃，吃的香的嘞看着就高兴！”

“我们阳阳皮肤白的吧，头发卷的吧，不比老外漂亮吗？还是建筑师呢！这叫什么，这叫才貌双全！还会做西餐啦，能文能武，厉害吧！”

“我们阳阳从小就乖的很，没让她爸妈操过心，放学回来乖乖写作业，成绩又好，游泳特别快，还拿冠军，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三好学生！”

某记不得不强行拉回主题，“两位女士，她做的西餐......”

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那还用说，肯定好吃的呀！”

“就是的呀，看她忙了一个上午，不可能不好吃的！哎，你不烧菜你不懂的！”

某记严肃道，“请就事论事，不要牵扯无辜人士。”

“什么无辜，要是不好吃，你就不无辜，年纪轻轻都不去帮忙打打下手......”

“停停停！”某记无奈的将镜头转向一旁的吃瓜群众，“这位女士，您作为医生，能从健康饮食的角度为大家带来一些专业的特别的意见吗？”

卢利莉笑，“带着对家人的爱烧的菜自然是健康的。好了，你这家伙，赶紧去拍大厨！”

某女士拒绝采访，起身将某记推走。

镜头中的余晋阳有点脸红，不知是热的还是兴奋。

四荤一汤两甜品呈一字摆在长桌上，平时很少用的餐具被余晋阳翻出来清洁的亮晶晶，中间菜品间隔着放着两瓶当季鲜花好不热闹，每个座位前放了一杯鲜榨橙汁和一杯柠檬水，乍看上去像模像样。

大厨把发圈拿下，一头浓密的卷发倾泻而下，映衬着小圆脸越发雪白，像个新鲜出炉的雪梅娘惹得人欲一口咬开，倒要看看里面是什么鲜嫩滑腻的奶油馅料。

“当当当当！今天，由本人亲力亲为，为我最亲爱的家人精心烹饪的西餐，亮相~”红光满面的一张脸，一双圆眼清澈明亮，“各位贵客，请入座！”

“哎呀，哥哥别拍了，你也坐下嘛！”余晋阳张罗大家入座。

“真好看！看着就好吃！”

“这个我吃过的，正宗！”

还没拿起餐具的老人团已经开始无脑吹捧。

余清明定好参数，把相机放在一个点位，“来，我们就在大餐前拍张全家福！”

余清明拉着余晋阳站在四位老人身后，前景是缤纷的鲜花和精致的餐碟，最重要的是某大厨的名菜。

落座后，余晋阳紧张的观察大家的反应，“怎么样？好不好吃？”

“嗯，这个猪肋排好吃，香，符合咱们中国人的口味！”余中新第一个捧场。

余晋阳的笑容绷不住，开始主动推荐，“妈，你吃这个龙利鱼，我用黄油煎的，很香，不长胖的。”

“陈阿姨，你猜这个扇贝我加了什么东西？是不是和你做的味道不一样？”

“嗯，有一种奇特的味道，怪怪的，可是吃完以后嘴巴里有点，有点，哎呀，我形容不上来，好吃的！”

“哈哈，我加了罗勒，是不是很带感，有没有那种小清新的感觉？”

一圈问了个遍，终于轮到某记。“哥，你吃布丁嘛，绝对不腻！我是取其精华，针对咱们家的口味尤其是你的口味做的不甜的甜品哎！”

哦，轮到自己就只有甜品的份，某记内心又产生了不平，可是面对一张诚挚又充满希冀的脸，他半句抱怨都说不出口。“还行。”

对方的嘴角微翘，没有说话，显然对他两个字的评价表示不够。

“滑滑的，很嫩很香，即便是像我这样不爱吃甜食的人都觉得好吃。”

“成功！”余晋阳总算放心，才举起餐具开始品尝自己的手艺。

“阳阳，我还以为你和你哥哥一样，什么都不会呢！没想到烧的老好吃啊！”余大姑仔细品尝牛肉，很满意，“总是听到人家讲，孩子出国留学回来一趟就变自立了，但大姑以为你就会给我们做个意大利面什么的，怎么这么会烧的啊？”

“那当然不一样啦，我去餐厅打工的嘛！和主厨学的，肯定好吃呀！”余晋阳随口而出的一句话，让长辈们暂停。

“你怎么还需要打工？钱不够用吗？他们不给你钱？”卢利莉伸长脖子避开花束看着她，眼中心疼又气愤。

余晋阳愣了一下，连忙大笑，“哎呀，不要这么看我嘛！妈~不要以为我过得很苦，没有啦！英国的假期很多的，我啊一放假就和同学到处去旅行，欧洲嘛，看来看去就是那些教堂啊博物馆啊城堡啊宫殿啊，就腻了嘛！我是心血来潮去餐厅打工玩一玩的，很轻松很有趣的，不是你们想象的端盘子洗碗那样的！”

余中新再清楚不过，周围多少人把孩子送出国，哪有人还打工的？别说富二代了，以周晓他们在美国的收入也用不着孩子打工，即便是打工，也只会是与专业相关的类似实习的工作，怎么可能是餐厅！

可是他不想这么开心的日子让阳阳尴尬，即使此刻他明白女儿在国外吃了很多苦，根本不是她讲的那些好玩有趣的事情，却依然捧场解围。“头发长见识短！你们不懂！人家外国的高级餐厅，很喜欢中国美食，就喜欢中国人打工，一起切磋创意呢！若是哪家店打出融合中式元素的招牌，那生意好着呢！你说爸爸说的对不对？”

余晋阳略微紧张的脸顿时笑起来，“还是我爸爸见多识广，你们看，人家就很懂行！妈，你退休了就多和爸爸出去玩嘛！还有大姑和陈阿姨，不要一年到头总是在乡下待着，多走多看嘛！”

一边打着哈哈，一边起身给大家盛汤，“尝尝这个汤，凉了就不好喝了！”

余清明一言不发，非常非常认真的吃每一道菜，就连不受欢迎的鹰嘴豆泥都被他包圆了。

陈阿姨心疼余晋阳，吃完饭非要收拾洗碗，晋阳不肯，说自己就够了，反正就是往洗碗机一放，硬拽着她和大家出去散步。

家里就剩兄妹二人，默默无闻的收拾餐桌厨房，等到洗碗机开始工作时，余清明终于开口问，“为什么打工？建筑设计的学业非常忙碌，写论文做设计做模型就已经让人觉不够睡，怎么可能有时间去餐厅打工？不要用餐桌上那一套蒙混过关，也就大姑和陈阿姨真信。”

余晋阳把手中的纸来来回回折叠、反反复复擦拭台面，“都说了只有一次而已，好奇嘛，就是为了好玩啊！难道你在新加坡没有打工吗？这没什么啊！”

“那不一样！”余清明抢过那叠纸往敞开的垃圾袋里一扔，顺手扎紧，拉过余晋阳的手一阵水冲。“我那是什么时候？家里什么情况？学校给我的一百万我一分没带，生活费我要自己赚啊！你呢？你那个吹的天花乱坠的亲妈呢？她不是保证她能给你爸妈给不了的生活吗？她保证让你读最好的学校，一点苦都不让你受，弥补从出生到长大对你的疏忽，她怎么还会让你去餐厅打工？你别说她是让你体验生活！阳阳，告诉我！她对你到底好不好？你过得究竟怎么样？”

余晋阳垂眼看着自己的手被涂抹满白色泡沫，又被人揉洗，也许是搓洗，那人似乎带着气，不知是气谁，泡沫被水冲净，冲了好久，余晋阳一直等着对方说点什么，可是对方在发出一连串质问后一直在等她，似乎没有等到一个满意的答复他们就将会在这一方天地中永无止境的看着流水冲干净一切已发生的事情。

“我现在很好，这就行了啊！”余晋阳关掉水，抽了两张纸塞给余清明，自己把手指仔仔细细擦干。

“那你为什么不敢看着我回答？”余清明没擦手，只是把抽纸攥成一团随手一丢。

余晋阳弯腰去捡，“知道你帅啊，也太自恋了吧！你又不是听不见！”

余清明一把将人提起，“我说了你别给我来这套！”

余晋阳仰起脸，她原本是想笑的，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的，笑一笑，什么事情就都过去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是当她的眼睛与余清明的双眼对视时，她的内心深处那个被她铺了好多干草的洞似乎忽然被人发现，原来里面不是珠宝而是不堪。

笑不出来，她极力想控制情绪，可是她手足无措。

多少次受委屈时，她都会想到如果哥哥在身边就好了。

被人孤立只因橄榄球队长说她一句很少见中国人长卷发很好看，就成为全校女生的公敌，高中三年没有朋友。

参加校游泳队，拼命训练几个月，在比赛前发现泳衣泳帽被人剪破、泳镜被人刮花，而她仅仅上洗手间离开运动包一分钟而已。

游园会准备了很久的中餐和祈年殿翻糖蛋糕不仅无人问津，还被嘲笑是奴隶食物与泰国灯笼。

当她把这些事情告诉周晓时，她当时唯一能够依靠信任的人只是反问她，为什么人家只针对你一个，是不是你有问题。

她给校长写信举报歧视和霸凌，校长把周晓夫妇请来学校参观，面对所有人的演戏，校长端着虚伪的和气笑容对他们说，我们学校是决不允许发生您的孩子所说的那些事情的，孩子是不是还没有适应环境。

是这样的三年，无论她多努力，多么审视自身，表现得多友好，所有人都把她当作傻瓜小丑甚至空气。她没有办法控制自己想象，如果在国内，她会过着什么样的高中生活。

郭菲菲一定更加努力了吧，徐薇去哪里采风了呢，美院附中功课不忙，她会不会周五下午去文晖看哥哥他们的球赛？她自己呢，分班后肯定会交到新朋友吧，学校又要开运动会了，会不会又被抓壮丁呢，元旦汇演他们会排莎士比亚还是雷雨？

余晋阳感到无比的孤独，仿佛置身海水，不知何时才能游到岸边。她在失眠的夜里想念家人，无数次在路上看到亚洲少年时，她总想是不是哥哥来找她了，就像她被绑架的那天夜里。

无人救援，她的呼救最终变成无声，只有她自己能听到。

努力游吧，总有一天会游回岸上的。她是如此告诉自己的，否则，没有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