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沅不置可否。

抬眸朝钦安帝的方向看去，立在他身后之人，始终低垂着眼眉，像是完全将自己置身于这场热闹的晚宴之外。

陆忱愿不愿帮她，她不知道。

但苏沅心里明白靠人不如靠己，尤其她还与陆忱闹翻，他不给自己使绊就算他宅心仁厚了。

收回视线时，恰巧与鬼赤力毫不遮掩欲望的目光对上。

他高举酒盏与她隔空敬酒示意，削薄的嘴唇无声比划——

【你、迟、早、是、我、的】

“砰”的一声，苏沅手中酒盏落在身前的黑漆四方桌上，咕噜噜直转。

洒出的酒水在桌面上蜿蜒流淌，最后沿桌边滴落到她的裙摆上。

苏倾见状，挑眉斜睨着她，嘴里说着不咸不淡的话。

“妹妹这是怎么了？是酒菜不合胃口，还是有什么心事？”

苏沅没心情和她拌嘴，只吩咐夜阑扶她起来，淡声道：“裙衫湿了有失礼仪，哲城先行告退……”

话没说完，一道响亮的鼓掌声打断了殿内的歌舞表演。

也拦住了苏沅离开的步伐。

众人朝声源望去。

鬼赤力仰头饮尽一杯，豪爽地抛开酒盏，迈步走入众人视线中央。

粗犷浓眉下，犀利的目光先是扫过站起的苏沅，再是朝着钦安帝的方向。

大殿内阒然无声，苏沅耳畔只剩下胸腔内咚咚咚的心跳声。

鬼赤力俯身弯腰，垂头右手握拳敲击左胸，以瓦剌最高礼节致敬钦安帝。

“至高的大鸢国皇帝陛下，本人瓦剌世子孛儿只斤•月鲁帖木儿替父瓦剌可汗孛儿只斤•阿玉齐求娶大鸢嫡公主，恳请陛下恩准。”

白日朝会时鬼赤力已提过一遍，显然此刻再提，是在逼钦安帝给他一个答复。

在场众人屏住呼吸，等待钦安帝的应答。

钦安帝放置在膝上的手，暗暗握成拳，沉声问道：“世子是想要哪位公主？”

他故意这么问，想试探瓦剌求娶嫡公主到底意欲何为。

鬼赤力挺直腰，不急回答，而是往一个方向走。

所有人随着他的脚步，目光落在了苏沅的身上。

少女小脸顿时失了血色。

夜阑则神情紧张地看向上首的督主，等待他的指示。

陆忱却是一派无动于衷的模样。

夜阑：“……”

而远处对面的谢澍霍然站起身，随时准备冲锋陷阵。

一旁的老父亲谢铮又是急得一头冷汗。

逆子啊逆子！

在场众人百人百态，而没有一个人料到鬼赤力竟掠过了苏沅，继续往前。

只见他单膝下跪，伸手递到苏倾面前，正色道：“替父阿玉齐可汗，求取怀庆长公主为瓦剌阏氏，以结两国永世之好。

原本还在看苏沅笑话的苏倾，登时一脸懵圈长大了嘴：“你你你……”

“你”了半天，愣是没说出其他的字。

惊恐的凤眸戚惶惶地扫视殿内众人，不说曾经朝野上下有一半的人，巴结献媚太子皇后与她。

如今却是没有一个人愿意为她说句话求个情。

甚至连她的亲舅舅武安侯也在众人前当缩头乌龟。

孤立无援的苏倾，只能寄希望于那个曾经将她如珠如宝捧在手心里的男人。

由于钦安帝一直未出声，现场形势微妙。

没人敢在皇帝表态前，说赞同或是出声阻挠。

站在对侧的谢澍听了鬼赤力的话，说不上是松口气，还是心中另有顾虑。

瓦剌世子此人远没有表面上看上去的色欲熏心。

谢澍猜测他求娶怀庆长公主的目的，主要是看中了太子与外戚班氏的势力。

虽说如今太子失势，但只要苏之易一天没有被废，他都是大鸢下一任的继位者。

苏倾是他的亲妹妹，娶长公主与其说与钦安帝联姻，其实是投注大鸢的未来之主。

的确比娶无权无势无背景的苏沅要上算的多。

谢澍能想到，老谋深算的钦安帝也考虑到了这点。

他透着精明睿智的眼眸，朝着左手边空着凤位看了眼，又扫过默不作声低头喝闷酒的武安侯。

心中有了计较。

怪不得如此重要盛大的晚宴，他的皇后称病不来。

怪不得面对瓦剌世子的求娶，武安侯能安然若素听之任之。

好一个明目张胆的暗中勾结！

宽厚的手掌用力拍在膝上，钦安帝回了他两个字：“不行。”

众人哗然。

明眼瞧着太子一派已然失势，未想钦安帝对自己的这位长公主依旧是疼爱有加，舍不得送去塞外苦寒之地和亲。

苏倾双眸含泪，心中止不住地小得意。

就算你有救皇室救天下的功劳如何，我才是父皇最疼爱的小公主。

照理说被皇帝驳回，任谁都会觉得颜面扫地，尤其还是一国未来的储君。

可鬼赤力非一孔武有力的蒙古人，此人的智谋与忍耐力和他的下作无耻一样皆非常人所有。

他转而又请旨道：“临行前父王交代于我，只要由大鸢帝国嫡公主为瓦剌阏氏一天，瓦剌与天朝永结盟好，再不以兵戎相见。”

顿了下，眼角余光瞥过仓惶站着的少女道，“陛下不愿长公主和亲，我等迎娶哲城嫡公主也不会违背誓愿。”

话说到这份上，钦安帝再是推脱，天下人会以为他是拿黎民百姓的平稳生活换公主一人的幸福。

苏沅落落站在原地。

苏倾那挑衅讽刺的目光，都无法引起她的任何情绪变化。

她目光全部集中在钦安帝的身上。

从他沉默的那一刻起，苏沅终于明白。

什么封号、什么嫡公主、什么大鸢的救命恩人……

她做的再多在皇权面前，仍是一颗随时可以抛弃的棋子。

没想比别人多活一世的她，依旧愚不可及，还是落到了这个结局。

蒙上水雾的眸光不经意触及一旁红衣男子冷峻妖孽的脸。

微微上翘的唇角似笑非笑。

像是在嘲笑她的识人不善与自不量力。

谢澍眼见着少女在风雨中摇摇欲坠，撩袍准备上前，手腕却被一道力量制住。

力气不大，以他身怀的武功可以轻易挣脱，但父亲的话让他进退两难。

“鬼赤力用天下黎民逼圣上就范，你何德何能冒这天下之大不韪救她？

你今日看似替九公主说话，却是将她置在悠悠众口之下。

难道不知众口铄金，积毁销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