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安帝压抑着声音，没有驳陆忱的面子：“好。”

没叫起，苏沅依旧匍匐着回话。

她道：“昨夜奉先殿走水……”

“咳咳。”陆忱突然轻咳两声，“说重点。”

被打断的苏沅继续道：“一仙人脚踏白龟从水中而来入儿臣梦中。儿臣问他是谁，仙人自称伏羲氏，儿臣又问为何来找我，仙人说……”

“说什么？”钦安帝面有愠色，明显不信。

“说……”苏沅顿了下，“因为你是我的女儿。”

“混账！一派胡言！”钦安帝指着苏沅大骂。

“圣上息怒。”

几十号人跪倒一片，无人敢抬头。

屈膝同跪的陆忱，目光犀利地看向苏沅身后的夜阑。

夜阑见主子给自己使眼色，抿唇摇头。

她也不知道这九公主是犯什么毛病，虽然之前说了些奇奇怪怪的话，但一切还在可控范围内。

只是今早，鸡还未叫，苏沅就偷摸溜出延晖阁。

幸而夜阑睡的浅薄，一有风吹草动就会惊醒，可由于不知她的意图，等发现时，已经来不及阻止。

垂在身侧的手指捏了捏，陆忱正要拱手对钦安帝说些什么，只见苏沅抬起了头挺直了腰板。

陆忱心中一凛。

找死？！

只听她道：“伏羲说儿臣是他的女儿，那父皇不就是三皇五帝之首的伏羲氏吗？”

她如百灵鸟般的莺啼声在冗长幽深的宫道中，撕开了人心留下一道口子。

她又道：“奉先殿走水，不是天谴，是伏羲氏踏白龟需从水中来。”

钦安帝盯着与他有几分相似的眼眸，蹙了一夜一日的眉头渐松。

“梦岂可作数。”话虽这么说，钦安帝的语气明显缓和了下来。

陆忱看着苏沅起伏频繁的胸廓，目光晦暗。

因为钦安帝的帝位来路不正，一统天下后仍有人借着广泰帝后嗣之名起兵造反。

今日苏沅说他是伏羲氏，昭示钦安帝即位乃是秉承天意，此等说法正中他的下怀，不管是不是真的，她冲撞圣驾必不会再追究。

“你……”钦安帝对着苏沅说话，余光却瞥看陆忱。

陆忱明其意，起身接话：“苏沅。”

钦安帝继续道：“对，苏沅。念你孝心可嘉，今日之事，朕不追究，但你得闭门思过，抄写经书，慰先祖……”

话没说完，另一头宫道远处，急奔来一名内侍。

人还未靠近，顶头的禁卫军拔刀相向。

来人帽斜衣乱，“扑通”一下，跪倒在青石板上。

陆忱认出是他司礼监的人，喝道：“何事惊扰圣驾？”

跪地的内侍双手托着一道折子高举过头，颤颤巍巍地回道：“秉笔，河南总督急报。”

陆忱上前接过册子。

翻看第一页，面色微变，没有先回禀钦安帝，却是朝跪坐着的苏沅看去。

苏沅与他视线相接。

心脏怦怦乱了下。

冷静，他猜不透的，只当是巧合。

“何事？”

钦安帝的发问打断了两人胶着的视线。

陆忱递上奏章道：“河南总督刘其治上书，黄河大水泛滥数月，近日水退，岸上现通体雪白体长四尺的大龟，此乃天降祥瑞之兆，下臣刘其治已遣人送白龟入京。”

听到“白龟”二字，钦安帝忽而大笑。

“朕乃真伏羲氏也。”

众人皆呼：“吾皇万岁万万岁。”

这就是多活一世的好处，当年献白龟的功劳被河南总督得了，从此满朝文武多了一条进阶之路样板。

如今她比任何人都快一步，那不是要什么有什么？

钦安帝正大喜过望时，苏沅膝行两步，挤开钦安帝身侧的陆忱，双手攀着轿缘，仰头问道：“父皇，那儿臣还要不要闭门思过？”

陆忱挑眉，淬了她一眼。

得寸进尺。

钦安帝拍拍她的头顶，笑道：“沅儿是朕的功臣，赏你都来不及，还有什么过？”

“真的？”苏沅双眸亮晶晶。

“朕一言九鼎。说吧，想要什么奖赏？”

陆忱眼皮一跳。

不出所料。

苏沅也不忸怩，直言道：“儿臣想和六皇姐一起进学。”

“嗯？”钦安帝不敢置信，“就这么简单？”

苏沅重重点头，一派小女儿的模样。

钦安帝沉吟片刻，道：“你的事没问题。陆卿，照办。”

陆忱应道：“是，陛下。”

钦安帝又余光瞥向陆忱：“沅儿生母……”

陆忱道：“宋氏刚刚封了婕妤。”

“那就晋为昭仪，封号……”

“敦。”

钦安帝点头赞同陆忱的提议：“敦厚朴实，才能教养出沅儿这样诚实孝顺的孩子。”

意外之喜。

苏沅立即跪拜磕头：“儿臣替母叩谢皇恩。”

钦安帝未再多言，手里握着明黄奏章，御驾如同秋千，伴着他爽朗的笑声在宫道内摇摆。

“伏羲氏——伏羲氏——”

圣驾前行，陆忱落在最后。

苏沅正要起身，忽的胳膊一紧，整个人被轻而易举地提了起来。

抬头的瞬间，男人似笑非笑的眸子攫住她的眼睛。

“今晚请殿下来陆某房间，好好说说这梦里的事。”

苏沅从没有听过这样的声音，比鬼多口气，比人少份热，让听的人如坠冰窖牙齿打颤。

以至于陆忱什么时候走的，她什么时候回的延晖阁都不记得。

但事已至此，她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走着瞧了。

比起晚上的陆忱之约，她还有件更重要的事去做。

看母亲。

用了午膳，苏沅又出了延晖阁去往箓竹轩。

也许是夜阑觉得她一个人两只眼两个胳膊两条腿，实在是看不住这位活祖宗。

这次苏沅出行，阖宫跟随。

苏沅不甚在意。

却是急赶慢赶地到了箓竹轩前。

宫门大开。

嚯！好家伙，来半个皇宫的人。

她连头都挤不进去。

身后内侍要给她报名号，苏沅及时阻止。

她看见皇后身边的周嬷嬷正站在院子中央，而母亲则低垂着脑袋看不清表情。

满院子的人只听见周嬷嬷尖细又老态的声音：“这是皇后殿下特赐敦昭仪晋升的贺礼，你还不快谢恩。”

一端大红锦缎垫着的黑漆黄花梨木方盘，上面整整齐齐摞着四本装订精美的书。

《女四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