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眼望去，不大的院落中鲜花绿草丛生，就连那灰瓦缝隙间也有杂草探头，廊柱、窗棂也无例外，只是搭配着正房内放置的一具具黑色棺木，在夕阳橙红色光芒的映照下，影影绰绰，有种难以言表的诡异感。

江南富庶，哪怕一个县城义庄也修建的有模有样，正面的屋子用来存放棺椁，两侧厢房平时也能住人，因这义庄乃是县衙设立，日常有更夫负责看管，但最近的死者太过恐怖，也便告假不来了。

卢玄生心中暗忖：到底是江南水乡，文化人多，讲究情趣意境，连放死尸的地方都种这么多花花草草。不过刚才兴奋之下有些用力过猛，别说妖怪，可能连死人魂魄都驱散了，招魂咒不知道还管用不。

他向前走了几步，发现许仙、仵作、李公甫都未跟上前来。

“怎么？”

“道长，原本此地并无如此多的花草，是不是……”

卢玄生用神念感应了一遍，并未发现任何异常，于是半真半假地说道：“无妨，吾之道法蕴含生机，有冲淡死气，滋养草木之功效。”

几人见他坦然，便放下心来，许仙壮起胆子上前检查，他本就医术平庸，何况也从未给死人看过病，自然是毫无所得。随后大家商议片刻，都听从了卢道长的建议：三人先行回去等候消息，留他在这里待夜间施展招魂术试试。

不多时，夜幕降临，卢玄生离地三尺盘膝静坐，望望天上星光点点，月色朦胧；又瞧瞧眼前棺椁陈列，鬼气森森。

忽然觉得缺点什么，此情此景至少要有个女鬼啊，再不行来只狐狸解解闷也成。

他这人本来胆子就大，最近两个月在学习道法的时候，还与二蛇切磋了几次。诅咒、瘟疫之类的术法对他完全无效；五行术法中只有金系作用明显，应该是相克的关系；身体也极其坚韧，等闲法宝飞剑都很难对他造成太大伤害，而且恢复速度超快。

所以卢道长现在处于相当膨胀的阶段，别说鬼和狐狸，就算是妖怪、僵尸来了也照样敢上去过过招。

一边吸收天地灵气增长法力，一边胡思乱想瞎琢磨，到夜半寅时，只听得咚咚咚三声。

卢玄生立刻把眼睁开看看是不是诈尸了，他还以为敲棺材板子呢，结果发现院门外有人，于是轻咳两下，装模作样地扬声问道：

“何人叩打柴扉？”

随后义庄的院门被缓缓推开，一个头扁，嘴长、眼凸的年轻绿衣女子一扭一扭地贴地挪了进来。

卢道长立刻有种泄气的感觉，这姑娘实在是太丑了，一点都配不上这个环境，而且根本不用神念查看，很明显是个妖怪，还是壁虎成精，那张还没化形完全的脸直接暴露了她的身份。

“陪奴家喝几杯可好？”

这妖怪一副不太聪明样子，两手空空显然是在糊弄人，眼神肯定也不好，不然为什么看不到卢玄生正盘膝坐在半空呢。

绿衣女子像是背书一样说完了那句话，赶快低下头轻轻叹了口气，这一来，墨发垂落，粉颈修长，立时化为一亭亭玉立小女子，俏生生站在了原地，声音也很特别，仿佛小石子划过水面发出的响动。

“保持现在这个状态，千万别抬头啊，不然我可不客气了。”逗闷子，开恶劣玩笑，说一些煞风景的话，都是卢玄生的爱好。

那绿衣女子听闻此言，顿时心底泛起凄苦之意，本为一壁虎，得机缘、开灵智，一心向善，从未造过杀孽，苦修三百余年终得化形为人，因常居深山，不知人之容貌美丑，为同族谎言相欺，故变成了这般模样，下山后屡遭耻笑。

如今又是如此，真真是羞愤难当，泪水不由自主地滴落下来。

没想到这一哭，却打消了卢玄生的大半敌意，还让他有点不好意思，毕竟嘲讽陌生人相貌并不是多有品的行为。

“你是妖怪啊，怎么弄的和大家闺秀一般，看你血气不显，应该是尚未害人，也别说什么陪你喝酒的鬼话。钱塘县有壁虎精作乱，你现身于此必有关联，把来龙去脉交代清楚，若是问题不大就饶你一命。”

由于没有多聊的兴致，卢玄生在话语中混杂了一丝先天灵根的威压，尽管现已残缺，只剩一个蓝葫芦，但终究是起源于混沌，化形于开天辟地之物，岂是这小小妖怪所能承受。

只见那绿衣女子闷哼一声便委顿在地，全身颤栗连爬也爬不动半步，只剩几乎微不可闻的哀求之声：“饶命，上仙饶命，小妖从未害人。”

她不断地重复这一句话，过了好一会，方才自崩溃边缘恢复了过来。

卢道长暗暗给了这壁虎精一缕草木生气，他也没有料到只剩一个蓝葫芦的先天灵根仍有如此威势，差点把这小妖怪直接吓死。

“为何来这钱塘县，里面的妇人是谁所害？”

此时这绿衣女子还是无力起身，只能趴伏在地，开始讲述自己所知的一切。

她生长于山林，后得了机缘化形为人，因性格怯懦，在族群中时常受到欺辱，但天生胆小不敢反抗。这次是奉族中长老之命前往临安府享用血食，本想不从，却又无那勇气，只得前来。

途经义庄，见生机旺盛，便想进来看看，于是按照同族所传的处世之道，与打小就烦虫子的小卢道长起了冲突。

卢玄生有点头疼，这壁虎精说话啰里啰嗦，一直讲不到重点，可又是一副受了委屈的样子，把那妖怪脸面丢的一干二净，再说她血气不显，还是这样的性格，怎么也不像是杀过人的，就想快点结束。

“唉……自己过来看看里面的死尸，把检查结果告诉我，然后赶紧走吧。”

“遵上仙之命。”

或是因为太啰嗦的缘故，浪费了不少时间，这壁虎精也借机恢复了不少，一扭一扭慢慢爬了过去。

不多时，检查完毕，壁虎精又爬出来，仍然不敢抬头，面冲着地说道：

“禀告上仙，确是我同族所为，人脑皆被吸食。”

看这小妖言行，给卢玄生一种蠢萌的感觉，让他有点想笑，心中厌恶也连带着减了不少，于是多问了一句：

“你有姓名么？”

“小妖这一族都是以声为姓，雄为蛤，雌为蚧。小妖虽已化形，但尚未被赐名。”

“蛤蚧？有意思，哈哈，干脆叫介似嘛好了。”卢玄生忽然想起来那个说话结巴的佟主任，便开了一句玩笑，却没想到这壁虎精一翻身就开始跪地磕头，一连七个，磕的满面尘泥。

“谢上仙赐名。”高喊三遍。

卢玄生心道不妙：果然是修炼了几百年的妖怪，就是再傻也会依靠本能做出选择。可因果已结，再无他法，总不能现在杀了吧。

念及此处，没了心情，随后神念一动，手中多了一粒丹药，一弹指，直入壁虎精口中，瞬息即化。

“照常前去临安府，别造太多杀孽，将消息打探清楚后，在心头默念三遍卢玄生，把所知回想一遍即可。”

壁虎精跪倒在地，叩头道：“小妖介似嘛谨遵上仙之命，可这丹药……”

卢道长心情复杂，但听见这个名字又差点笑出声来，强行忍住，说道：

“善恶因果，仙丹毒药，皆在你一念之间，去吧。”

说罢，便于半悬空闭目静坐，壁虎精欲再问询，可又怕触怒上仙，只得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倒退着爬出了义庄。

待那小妖走远，卢玄生陡然灵机一动，随后纵声大笑，惊了林中鸟雀，扰了县内黎民。

“当真处处都是修行，有趣、有趣，连一初化形的壁虎精也不能小觑，好玩、好玩。”

想通了前因后果，便念头通达，卢玄生摊开手掌，脑海中蓝葫芦光芒大作，一下子跳到了他的手中，而神物自晦，到外界之时，便成了一个普普通通的蓝漆葫芦。

可大可小，可装万物，全随心意而为。

卢玄生研究半夜，又发现了不少妙用，直到天光大亮，才返回县城。

告知李公甫这乃是妖怪所为，可当前妖气不显，他也无良策，只得暂住了下来，等待壁虎精介似嘛的消息，之所以如此，唯恐事有不妥，无颜去见青白二蛇。

……

镇江府西北有一山名为金山，孤悬于长江之中。

北宋时期，人道鼎盛，在朝为官者多有神异，王安石相公望此地根脚不凡，有阴灵聚集守护，异于寻常佛门气象，但有关先帝之命，只得留一诗作，以警后人：

怪秘阴灵与护持，重丹复碧焕参差；沧江见底应无日，万丈孤根世不知。

山上有寺始建于东晋，唐时赐名金山寺，后宋真宗梦游金山，又改名龙游寺，而民间百姓仍以金山寺称之。

现今住持来历非凡，本体乃是灵山一乌龟，曾在我佛如来座下听经，灵智渐开，后耐不住清修之苦，盗紫金钵，藏于己身龟壳之内，又扯下祥云一朵，逃下山来。

看遍人世间繁华盛景，百年后悟道于红尘，自号法海，终知晓了佛门广大，不渡无缘，自此悔恨皆生。

偶有一日，灵气阻断云路，放眼观之，只见山峦叠嶂间云雾缭绕，悬崖峭壁上水帘悬挂，真是洞天福地，一派仙家景象。

遂选一地，勤修苦练，但怨恨生，心魔起，遂与白龙洞蛇妖结怨，起了争执，伤于雄黄剑之下，被赶出峨眉。

逃至金山寺，见我佛如来庄严宝相，静坐七日，悟得大道，借佛法镇压心魔，吞了众僧魂魄，自立为住持，又将死去僧众肉身炼化为尸魔，借佛气遮掩得以显化世间。

此后，法海佛魔一体，于苦海中挣扎不得解脱。

这一日，夜半子时，阴阳交替，法海灵机有所触动，口中念念有词，时而禅音袅袅，时而魔音阵阵，此起彼伏，交织缠绕。

“我佛慈悲，临安有难，弟子当前往解救众生，积功德以渡苦海；魔祖在上，临安有大机缘，弟子欲以身纳无主之魂，增法力以渡苦海。”

……

临安府，保安堂。

小青手里拿着一只纸鹤，风风火火地跑进后院。

“姐姐，小师叔的信。”

白娘子接过纸鹤，反复打量，正要拆开，却听得纸鹤口吐人言：

“不用拆开，还有用呢。大白、小青，钱塘县有壁虎妖作乱，我暂住几日，待查明真相，再返回临安。如有要事，可默念我名三遍，对纸鹤讲述即可。”

这纸鹤传书源自于一个很基础的术法纸人术。别说佛道两门，就是在旁门左道中也上不得台面，但能够以其为凭借，近乎达到他心通的效果，那就不一般了，至少要有佛门菩萨，道门金仙的境界。

二蛇对视一眼，惊惧和警惕平添了几分。

“姐姐……”

“莫要多言，我用望气术观临安城妖气不显，几日内应无大事。小青你留在家中，我去黎山求见老师。”白蛇思考片刻，做了决定。

神仙腾云，妖怪驾雾，白蛇虽有一千八百年道行，渡两次天劫，有望证得地仙道果，但本体为妖，又感此行路途遥远，恐遇山精水怪、正道旁门拦阻，故借仙剑雄黄之威赶往黎山。

剑光行至秦岭，白蛇忽听得下方有人大喝：“此剑与我有缘。”

话音未落，白蛇只见一宝物阻挡剑光，其大如庭院，上有坎离震兑之宝，包罗万象之珍，刹那间，雷声阵阵，烈焰熊熊。

白蛇急忙停下剑光，现出人身，解释道：“道长莫怪，小女子白素贞途经贵宝地，无意冒犯，望多多见谅。”

但那道人并不搭话，只是紧咬牙关，憋得满面通红，操纵那法宝继续向白蛇罩下，一心想收了这女子手中仙剑。

白蛇心中暗自恼怒，因受观音菩萨之恩，不欲轻易沾染杀孽，故左手掐诀，右手一指，雄黄剑若白驹过隙一般飞至道人身前，剑光炫其二目，又瞬息绕至身后，剑柄直击后脑，道人立时昏迷倒地，他那宝物也变为一方手帕，自空中缓缓飘落。

“还以为是何人物，却是个送宝童子。”

盯着这道人看了片刻，眼底凶光渐收，蛇类本性凉薄，化形为人也是难改，白素贞得大能指点，方才有所收敛，平时很少动手也是为了不去激发自身凶性。

伸手接起手帕，用神念扫过，因法宝有灵，瞬间便知晓其能：名为八卦云光帕，上古灵宝，能收万物，内有坎离震兑四卦，可起水火雷泽。

白蛇思索片刻后展颜一笑，对着昏迷不醒的道人说：

“你虽有求死之道，但上天有好生之德，然身有利器杀心自起，既欲无故伤人，那便收了此宝，免得你日后杀戮过盛，应劫身死。”

略等片刻，四外无人再来，便又纵起剑光前往黎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