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郊区。雪已下了整整一夜。不到七点，郝家琪第一个来到公交站牌等车。她的工作单位是北边县城里一家银行网点，她想赶第一班公交车。

从七点十分，等到七点二十，等到七点三十分……，一直等到了八点十分。这样的天气，有很少的人开私家车上班，所以站牌陆续聚集了很多等车的人。跟其他人一样，郝家琪早已冻得瑟瑟发抖。明明才等了一个小时的车，她却感觉时间像过了半年。

迟了一个小时，终于见公交车蜗牛般的速度远远驶来，众人都松了一口气，但她旋即又考虑到：这么多人怎能都挤进车厢呢？

结果，一部分人放弃了上这班车，准备乘坐下一班或下下班。

这样才正好呢，终于使得她有了坐这班车的机会。

当然，郝家琪是最后一个蹩进车门的。

雪仍旧从天空中不停地簌簌飘下，除了几个撑伞的人，其他都使劲往前拉着外衣上的帽子，目的是免遭雪花滴落于脸颊和脖颈。

张雨是十点半走出家门在对面站牌等车的。她不去北边的县城，她去中心市区，她在市区繁华了三四十年的一条东西街上开了一家服装店。平时，她驾驶二十多万的宝马去店里，然今天她也选择了乘公交。

今年夏天之前，张雨的服装店除自己外一直雇佣着两个员工。儿子班伊宁在一所私立学校上小学，每升一个年级必须先交足全年的学费。小伊宁上幼儿园时，张雨找所谓的专业人士测过，说她的儿子智商很高。之后猛然有一天，她就产生了让他读私立学校的想法。她担心片区内那所公立学校会把聪明儿子培养糟。但是，上了私立学校后才知道，学费、就餐费总算起来是一个不小的数目。所以张雨商量老公班点缩减开支，她辞退了服装店里的一个员工，从二年级不再让儿子在学校住宿，只让他住中午的午休时段，并且只午饭在学校吃，早饭和晚饭变成在家吃。这样每天交给学校一顿餐费，住宿费也节省了百分之八十。

这所私立学校是严格遵从教育主管部门规定的，低年级不布置任何家庭作业。为使家长能永恒信任学校的教学质量，领导老师们却使出了高招，即，让学生晚上自主学习。大部分学生是住校的，他们有老师陪伴，这些学生当然会把晚饭后那段时间用在学习上。然而，像班伊宁这种通校生就不一样啦。于是，各科老师每天都让家长发送当晚的学习内容。张雨很虚伪，她看到班级群里做得很好的学生作业眼红。于是她也学着她们的样子让儿子语文、数学每晚各做一套题，此外再完成英语老师布置的录音或录视频。张雨关上店门开车回到家已是很晚，儿子大都仍没有完成她布置的语文、数学题，这时她只得帮他做。事实是儿子有很多题不会做，并且即便课本上有明显答案的题他也查找不出来。

有一次，语文老师竟然从《唐诗三百首》这本课外书上布置背诵一首八行的诗，共五十六个字，要求家长把背诵的视频发到班级群。张雨一回到家就问儿子作业做得怎样。他回答语文老师让背古诗。她问，你背了吗？他答，还没。因为儿子早已吃过晚饭，所以她自己一边吃饭和做着别的事一边盯着儿子背。整整一个小时过去了，小伊宁也没有把那首诗背好，不仅磕磕绊绊，而且四五个地方背出上句想不出下句。自此，张雨暗暗怀疑起儿子的智商。但是，她不愿承认这个事实。以后有亲戚朋友一起谈论孩子文化课成绩，她大多保持沉默。但是，她仍不甘心示弱。

有一回，几个闺蜜热火朝天地谈论孩子。

张雨问：“诶，你们家孩子都参加着什么辅导班呀？”

一个说：“我们家孩子只参加了一个舞蹈班。”

张雨说：“奥，你们家是女儿，跟我们不一样！”

闺蜜说：“哪儿不一样啊？儿子、女儿都一样！”

张雨说：“对，对，一样。可是你怎么不让孩子学编程呢？”

另一个闺蜜抢过话题：“学编程没用！”

张雨反驳道：“怎么没用啊？现在很时兴呢，都说考大学能用到！”

“不是时兴。”闺蜜加重语气说，“是时尚！考大学能用到的学科，孩子上中学时，包括初中和高中，老师就会重视啦！”

“奥，你说的好像有道理。”张雨若有所思，“那么为什么编程被炒得这么火呀？”

闺蜜说：“是那些辅导机构在炒作！你不去给儿子开家长会呀？那些正规学校的老师给家长说过编程重要了吗？”接着，她又说，“我们家儿子只参加了一个硬笔书法辅导班。”

张雨忽地很兴奋起来，她说：“我们儿子参加了好多辅导呢，编程、街舞、书法、网络课程。”

“网络课程？难道你不怕儿子眼睛近视了呀？网上学习根本不行！今年春天有疫情，是因为没办法各地学校才施行线上上课的。”

每当谈起孩子，张雨都会把小伊宁参加的所有辅导一股脑儿全说与别人。有家长说自己孩子报辅导班花了多少多少钱，张雨会加重语气强调她家儿子辅导班花钱更多。实质她是想让对方知道她家有钱、舍得在孩子身上花钱。于是，那些家境有点差、不舍得花钱给孩子报辅导班的家长真地很羡慕起她家伊宁。每当这时，张雨会得到一种满足。小伊宁已学两年硬笔书法了，但是写字速度很慢，特别在写“横折”、“横竖”这两个笔画时，笔老停留在右上角好久好久的。任何一份语文套题，里面都会有很多需要书写的地方，要想让伊宁快速完成，简直比登天还难。每晚，张雨见状都会产生郁闷之情。

下午三点，雪停了。柏油路上积的厚厚的雪被过往车辆压得结结实实，表面特别滑。有步行的人不慎滑倒，所有司机驾驶皆万般小心。从上午开门到雪停，服装店里一个顾客也没有。张雨想，也许待会儿有人会光顾，但她转念又想，天黑后出家门的人应该更少才对。她还怕万一太晚自己赶不上公交车呢。于是，她告诉那员工提前下班，便关了门。当她乘着乌龟般速度的公交车到达家附近的站牌时，恰逢老公把儿子从校车上接下来。她喊着他的名字：“班点！慢走啊！小心别滑倒！”爷儿俩本是低头看路的，听到张雨喊话，他俩抬头寻声看过来，不料儿子真地摔了跤，连同班点也一并带倒。“小心呀！”远处的张雨补上这一句话后也不得不站在原地，只能眼睁睁地盯着他们爷儿俩。只见二人小心翼翼地从地上爬起来，又慢慢地朝这边走，最后终于来到张雨近前。她伸出一只胳膊，做出接伊宁手的姿势。爷俩又向前走一步，三人得以靠在了一起。班点和张雨分列在小伊宁左右两侧，一人架着他的左臂，一人架着他的右臂，轻抬脚、轻落地，蜗牛般速度向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