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看到张枫的第一眼开始，曹睿便敏锐地察觉到，这个孩子的眼神与众不同。

他的双眼圆润而深邃，上方耷拉着一对浓密的黑色八字眉。他的眼眸呈现出一种独特的灰褐色调，眼白部分相对较大，但由于长期熬夜工作和学习，常常布满了血丝。

眼睛被誉为心灵的窗口，然而，生活中的挫折和坎坷，却过早磨灭了这扇窗户原本应有的光彩。

出身寒门、早年丧父、生活不易……与同龄人相比，张枫的这双眼睛，少了二十多岁青年那种朝气、活力和好奇，多了些本不属于这个年龄段的木讷与坚毅。

但曹睿现在觉得，这只是表象。

人总是会被表象欺骗。

现在，在曹睿客厅的茶几前，两人相对而坐，四目相接。

张枫的眼睛，直刷刷盯着曹睿。

透过木讷与坚毅，曹睿看到了不屈、倔强与隐忍，浸润在这孩子清澈的眸光中。

曹睿不说话，以目光迎接目光，过了一会儿，突然感到心中有些发毛。

依仗着体内的记者之魂，他也算见过不少目光：奸猾狡诈的黑心商人，滴溜溜的小眼中闪烁着精光；沉稳内敛的领导，多眉目细长，眼神中透出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度；拉高踩低的小人，堆笑的面孔背后，眼眸有一种深邃的冷漠……

但是，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眼神，那是一种无法言喻的目光。张枫的眼神仿佛是一池清澈的湖水，透明而纯净，却又隐藏着无尽的深度和力量。

那是一种坚定而执着的目光，像是燃烧的火焰，永不熄灭。无论面对多大的困难和挑战，都能坚守自己的信念和目标，不轻易动摇。

那也是一种充满温情的目光，蕴含着对他人的关怀和善意。无论身处何地，都能以一颗善良的心去看待世界，关爱身边的人，并愿意伸出援手帮助他们。

目光所承载的情感远不止于此。它似乎超越了语言所能表达的范畴，让人难以捉摸其真正的内涵。或许，只有深入了解张枫的内心，才能解读出其中深意。

一阵令人尴尬的沉默之后，张枫缓缓开口，语调沙哑，略微带着一丝哭腔：“曹老师，你知道那个老胡是做假票的，对不对。”

曹睿沉默，然后点点头。

“你让我去找他，就是做假票，对不对。”张枫哽咽地追问。

“张枫，社会很复杂，有些事，并不是非黑即白的。”曹睿语调低沉。

“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曹老师，做假票、造假账，这板上钉钉的错事，怎么就复杂了？”张枫梗着脖子，像一头倔强的公牛，紧紧地盯着曹睿。

曹睿叹了一口气，问张枫：“我和程群都是你的导师，对吗？”

“对。”

“他管过你吗？”

“没管过。”

“我管过你吗？”

“管过。”

“他欺负过你吗？”

“欺负过。”

“我欺负过你吗？”

“没有。”

“他干的坏事你听说过吗？”

“听过。”

“我干过什么坏事你听过吗？”

“没有。”

“那么多大事坏事你不去质问他，拿这么点屁事小事你来质问我？！”

“因为你是好人！”

“听听，张枫，这就是你的狗屁道理，好人就得让人拿话逼着？！”

短促的语言，激烈的交锋。

被曹睿的话头逼到死角，张枫终于无言以对，黄豆大的泪水像决堤的洪水一样，从眼眶中不受控制地淌了出来：“曹老师……我不知道……好人……好人不就是应该做好事吗？”

曹睿不由得心中苦笑：坏人干了一件好事，叫“浪子回头”；好人做了一件坏事，叫“原形毕露”。人性中，对他人最大的恶意就是：对好人百般苛求，对坏人无限纵容。

越是好人，越是容易被道德绑架，被捧上“神坛”，拿着放大镜找毛病，然后摔得粉碎。

但他不怪张枫。

早年间，曹睿还在京州大学求学时，曾喜好哲学。孟德斯鸠的《论法的精神》、亚当斯密的《道德情操论》、罗素的《西方哲学史》，这些大部头，他都囫囵吞枣地翻过。

现在看来，伟大的哲学是深沉的，它能构建一个认知的避难所，从整体上给人慰藉；伟大的哲学家是狂妄的，他们总是自以为是地构建一个体系的世界，妄图一劳永逸地解决所有难题，然后，被后来人宣告失败。

人就是这样，接受的信息越单一，相信的东西越绝对。

曾经，曹睿跟张枫一样，执拗地相信“手段不正当，目的也就不正当”。但在质地坚硬的现实面前，这些形而上之的理念、口号、信仰，被击得粉碎。

人是目的，不是手段。但有的人总是为了自己的目的，把别人当手段。

无所谓有，无所谓无？那太狂妄了，狂妄的结果，就是为了意义牺牲自己，而现实岿然不动。

一个人，不能为虚无缥缈的意义，或者空中楼阁般的逻辑推演而自我牺牲，即便这种献祭，也是一种自我实现。

意义在现实中，现实的落脚点是生活。

想到这里，曹睿突然很同情张枫，同情并敬佩着——某种意义上讲，他是被真理彻底“洗脑”的人。他真的相信那些空洞的理论、虚无的概念，甚至身体力行地践行着。

茶几对面，张枫依然在呜呜地哭泣，曹睿缓缓扶起他的胳膊，决绝的目光直视张枫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张枫，许多事情，我现在没办法给你说太多。很多问题，说了也解决不了。但老师向你保证，每一笔不该得的钱，都会花在该用的地方。请你监督。”

“曹老师……对不起……我错了……”张枫扑向曹睿，哭得更加撕心裂肺。

曹睿没有劝阻，只是默默扶住他的肩膀。

悲伤尽情地来吧，但要尽快。当一砖一瓦搭建起的价值观轰然坍塌时，每一个少年都必须跌跌撞撞走出青春的童话，直面真实而惨淡的人生。

这很残酷，但无一例外。

“他正在失去的，也是我曾经拥有的。”曹睿轻轻拍着张枫的后背，冥冥之中，似乎感受到，一种金子般宝贵的东西，正在从这个大男孩身体中快速流逝。

窗外，月黑风高，无垠的黑夜，如同深渊般凝视着师徒二人。

曹睿轻轻站起身，身影在黑暗中显得格外高大。他微微抬起头，目光越过窗户，投向无尽的夜空。

凝视深渊，而不变成深渊。

曹睿必须报以一个勇敢者的睥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