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清欢仰头灌下一杯酒，辛辣入喉，呛得她眼泪直流。一张手帕就出现在她面前。

“咳咳……咳咳咳...”眼前模模糊糊出现的人影带着半张银面，许清欢接过帕子想要道谢：“阮……咳咳咳……将军……咳咳...”

“别哭了，不会喝酒就别喝。”她说的话冷冰冰的没有温度，听着还像责怪和嘲讽，可许清欢能感受到，那张面具之下，其实藏着一颗温热的心。

许清欢感动地回道：“谢谢，我没哭，我以为这壶里的是果汁来着。”

阮七：“……”好想抢回手帕顺便拍死她。

她转身要走，却被拉住：“阮将军，帕子我拿回去洗干净，晚上我来还你，别忘了给我备点果汁。”

她刚想推脱说不必，那个小姑娘又拽着她低头趴在她耳边小声嘟囔说：“我母妃以前最爱鼓捣草药，我小时候生病全是母妃给我治病，兴许能医治你脸上的伤呢。”

阮七猛然站直后退几步，下意识地捂脸，摸到的银色面具光滑而冰冷。

她若无其事地放下手：“战场之上刀枪无眼，受伤是兵家常事，这点小伤不算什么，自有王君御赐的良药，就不劳许贵人费心了。”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走了，说是还要巡视王宫安全先行告退，秦屹也知道她向来不喜欢这种场合，挥挥手放她去了。

繁星闪烁。宋国位置偏北，四季分明显著。虽说是刚入秋，可御湖畔湖风吹过，也不由得叫人直打寒颤。阮七自幼习武，身子比一般人强健，因此吹了好半晌才惊觉，原来自己已经仰头看天看了好几个时辰。旁边不知什么时候还坐了个小姑娘。

“你什么时候来的？我竟一点没察觉。”阮七警惕道。袖子里的暗刃早已做好见血的准备。莫非她深藏不露，其实武功卓绝，潜伏在王君身边想要刺杀王君？

许清欢从怀里掏出洗干净的帕子还给她，她的眼睛是很普通的杏眼，但是格外明亮有神，就显得单纯无辜：“我叫了你好几声你都没理我。你在想事情啊？这么入神。”

暗刃收回，她磕巴道：“没，没什么。”

旁边的小姑娘嘟起嘴来：“你骗人！而且说好了要给我带果汁的，你说话不算话！”

阮七的那点怅惘愁绪就这样被打断了，她头疼道：“我根本就没有答应过你。”

“你答应了！就今天上午！你不要以为我喝了酒就不记得！”

阮七从没见过这么烦人的家伙。头都要大了：“那你想怎么办？”

吵杂的小姑娘一下子安静了。

“给我看看你的伤好吗。”

阮七沉默，然后拒绝了。

“也许母妃的药膏能治好呢？”许清欢还在喋喋不休：“女孩子哪儿有不在意自己的容颜的。”

“我说了我不在乎！”

她突然发怒似乎吓到了小姑娘，许清欢一怔，然后低下头用蚊子大小的声音哼唧：“对不起。”

阮七看着小姑娘落荒而逃的背影，破天荒头一次感觉到委屈。她攥紧拳头，指甲和肉之间，是一个装着草药膏很小很小的小罐子。

她像只受伤的小兽发出低低的哼鸣，蜷缩着身子躲进灌木丛里。

她是王君力排众议亲封的将军，是首开先河的女官，她没有露出一丝一毫的软弱，赢得了军心却也失去了治疗的最佳时机。回京的这一路她暗中遍访名医，药膏药汤试了不知多少，可是眼见着脸上的箭伤因为中毒烂成一片，除了戴上面具没有别的办法。她不敢想象如果王君看见自己现在这副鬼样子会是什么反应，她自己都觉得恶心。

御湖边似乎有人声。

“娘娘，夜里风凉，咱们快回去吧。”

是王后宫中乌瑢姑姑的声音。

“可能是刚才晚膳那道糖醋鱼太腥了，本宫胃里有些难受，吹吹风舒舒缓些。”

乌瑢姑姑左右看了看，方低声笑语道：“多亏了仙人法术高强，一眼看破娘娘是中了丽妃那贱人的巫蛊之咒，举手之劳便解了，总算是没辜负王君这些日子都歇在娘娘这儿，八成又是个白白胖胖的小王子呢！”

申王后低头抚了抚还不怎么显形的小腹，脸上挂着温柔笑意：“都好，他们的父王母后怎么都不会嫌弃的。对了乌瑢，这个孩子得来不易，但王君向来不喜这些鬼神之事，仙人也不愿为人所知，也不好动静太大，明早你去寺里添一万两香油钱，聊表心意罢。”

“是，娘娘放心，奴婢心里都有数的，对外只说是上香拜佛求个平安。”

“如此甚好，从前的事，本宫再也不想发生第二次了。”申王后苦涩地笑笑。那个孩子没了之后，她一直安慰自己是缘分太浅。可是这个孩子，她要定了。

灌木丛中似有悉悉索索的动静，乌瑢大喝一声将王后挡在身后：“什么人！”

无人应答。

乌瑢壮着胆子上前查看，什么也没有。

“娘娘别怕，大概是野猫老鼠之类的东西，不过夜深了，咱们还是先回宫吧。”

今天煤球刚洗过澡梳过毛，香喷喷的。许清欢抱着它钻进被窝里：“唉，好好珍惜吧，这么温暖的被窝可不长久了。”

“喵？”煤球歪头表示疑惑。

许清欢拄着胳膊趴着笑：“等着瞧吧，这宋王宫里且有的闹呢。”

秦屹近来忙得头昏脑胀，先是商议如何处置魏国俘虏，再秘密定下纳许静虞为妃的相关事宜，接手入库魏国秘库中的财宝和卫队，之后安排静妃寝殿、侍女，卫队整改操练编入军队等一干事宜也都得过脑周详考虑。

为了保全名誉，静妃入宫一事并未宣扬。宝澜殿的宫女也都是精挑细选，周放挨个儿查了祖宗十八代，祖籍全是宋国人，亲戚里道但凡与魏国沾边的都不要。许静虞穿着嫁衣盈盈立在宝澜殿的大门口，面无表情。这红墙高耸，倒像是囚牢一般。

一紫衣小宫女快步上前将她迎了进去，殿内修饰得与她原来的寝殿一般无二。

宫女们鱼贯而入端来几道精致的小菜和点心，又甚有秩序地退了出去，全程低着头不发一言。

许静虞叫住迎自己入门的那个小宫女：“宋王何在？”

小宫女低着头不回答。

哗啦——

盘子掉在地上摔成碎片，汤汁打湿了小宫女的紫色襦裙，小宫女连忙跪倒在地收拾。

许静虞胸口起伏，转头看向守在一旁的四个侍女：“你们说！”

四个侍女低下头，仍不出声。

“呵，好啊，看来你们宋国的婢女不懂什么叫上下尊卑，那本宫要你们这群哑巴有什么用？！去请宋王来，本宫倒要看看，宋王宫里可还能找出会说话的人来！”

紫衣小宫女愤然站起身，啊啊地叫了几声。

许静虞这才看见，她嘴里竟然没有舌头！

小宫女比比划划不知说了些什么，又指向那四个宫女，啊啊啊啊地哭了起来。

许静虞心头一寒。

她明白了。怪不得整座宫殿里安静得像只有她一个人。原来她们被挑选进来之前，全部被割了舌头。

这是什么意思？！许静虞冷笑一声，魏国已灭，淑妃生的那两个混账在天牢里也派不上用场，本来还想借此闹上一闹，希望能要回她的贴身宫女雀儿，可没想到秦屹竟然这么狠。

她脑子一转，想起了那个总是脏兮兮远远仰望着自己的那个小妹妹。

许静虞长呼了一口气，平复心情蹲下身子和宫女们一起收拾地上的污迹：“对不起，我不应该拿你们撒气的。”

宫女们抬起头诧异地看了看她，魏国高贵典雅，才名远扬的嫡长公主，笑起来像不染凡尘的仙子一般。

“我来收拾吧，麻烦你们再去御厨重新端一份来。”她笑容温和娴静：“现在才觉得真是饿极了，你们也一定饿了吧，一会儿端上来咱们一起坐下吃，就当是我给大家赔个不是。唉，咱们都是可怜人，如今都在这宝澜殿里生活，以后若不相互照顾可怎么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