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牛姐上岸就瘫软成了一团。

“叔，俺是想不开，但也不是真的要寻死，就……”

二牛姐喘着粗气说了事情经过。

当时，她从家里跑出来，不知怎的就跑来了后山。

后山这边有个大潭，很深，死起来应该很痛快。

二牛姐跳下去试了一下，发现会水的本能促使她自己往上浮。

她又换一个地方跳，结果水下好像有股力，硬是把她往上托，结果又上来了。

二牛姐跳了好几次，都没沉下去。

真是邪门了！

连死都死不成！

二牛姐不信邪，于是爬上岸，准备抱块石头再跳。

早前说过，宋家台这地儿属平原，山上石头不多，最大的石头就是老宋家祖宗们的墓碑。

二牛姐正想着要不要做一回不肖子孙，撬她家祖宗一块碑去死。

结果，还没动手呢，一个人影“悉悉索索”地摸上后山来。

二牛姐不想给人救，就躲了起来。

只见那个人影摸到潭边——就是这个“摸”的动作，让二牛姐认出来这是癞头老六娘！

癞头老六娘也是真不想活了。

其实，她昨天晚上才做了个梦，梦到她儿子满身是血，哭着喊她。

“娘，俺知道错了——”

“这回真的知道了——”

那时候她就想，她眼睛不是已经瞎了吗，怎么又看得清了呢？

“娘，救我——”

她没吭声。

救？

怎么救？

她为了死去的那个老鬼和这个儿子，已经付出了自己一生的血和眼泪。

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除了这具干枯的躯壳。

老而不死是为贼。她也是贼啊！

癞头老六娘的眼睛虽然瞎了，但她毕竟在村子里生活了几十年，上山的路她是知道的。

看啊，瞎子的好处就在这里了！

她摸到潭边，站了一会儿。

二牛姐不知道癞头老六娘到底要干什么，也没吭声。

然后，癞头老六娘向潭里一跳。

二牛姐跟着吓了一跳。

恰好旁边坟墓上的一块压墓石滚下来，砸了她的脚。

“啊！”二牛姐疼出声。

原来癞头老六娘是要寻死啊！

二牛姐根本不知道癞头老六娘跟她婆婆的官司，就觉得，不能让癞头老六娘死在这里。

于是，她再次跳下潭，去救癞头老六娘。

“癞头婆婆人瞧着小，没想到挣扎起来劲儿还挺大的……”

幸亏二牛姐从小就在湖里采莲采菱角，水性好，还有把小力气。

再加上宋大郎他们又来得快，才坚持到现在。

“丫头，这是祖宗不让你死啊！”二狗子爹道。

二牛爹他们也赶来了，沉默地听完了后半段。

二牛姐呆呆地望着满山的墓碑，突然嚎啕大哭。

“那老天爷为什么又要为难俺呢？

俺是犯了天条吗？

俺不过就生成了个丫头片子啊！

那俺到底是死还是不死呢？

砍头不过碗大个疤！吊死也就一口气的事！可俺为什么要在这人间受几十年的酷刑？

啊——”

二牛姐痛苦的声音撕开了夜幕，也撕开了孝道那伪善的一面。

是啊，不过就是个丫头片子！

为什么一定要从丫头熬成媳妇，再从媳妇熬成婆，才能凭借儿子儿孙出头呢？

众人都看向在场唯一的女儿奴宋大郎。

宋大郎含着眼泪，背起二牛姐，振声道：“去叔家！”

----------

外面兵荒马乱，宋大郎的小家里也煎熬。

伍老娘胆子本来就小，这会儿又急又惊又怕，差点一头栽下去。

还是村正家的老婶儿安慰她道：“别怕！俺就是来跟你们壮胆的！”

梅氏强作镇定，起锅烧炒米茶给老婶儿婆媳俩吃，还夹了两碟酸萝卜和酸黄瓜。

“老婶儿，大嫂子，这会儿也没什么好招待的，吃点炒米茶吧！”梅氏干笑着招呼两人。

男人在外头不知什么情况，家里又老的老小的小，一个顶事的都没有！

梅氏第一次埋怨伍老娘没有给宋大郎生个兄弟。

这就是人丁单薄的坏处。

老婶儿吃了条酸萝卜，觉得很爽口。

“你这萝卜腌得不错，嘴里没味，一口下去味儿就上来了。”老婶儿夸赞道，“回头让俺大媳妇跟你学学。”

“成！”梅氏笑着答应。

一碗茶吃完，外面起了动静。

是朝着宋大郎家来的！

几个女人都紧张地站起来。

“三娘，俺回来了，开门！”

是宋长河的声音。

“来了！”

梅氏开门一看，发现丈夫背上个人。两人身上都在淌水。

“这是……”

二牛姐抬起头，狼狈地笑了一下，眼泪夺眶而出。

她在家里一个人跟她婆婆、六叔杠，没哭。

跟她娘杠，没哭。救癞头老六娘，没哭。

可是却在看到梅氏的时候，再也忍不住心里的委屈。

她多想托生在宋大丫娘的肚子里呀！

“哎呀，是二牛姐！快进来！”

梅氏喊了一声，赶紧帮忙，把人扶进屋。

村正家老婶儿十分有眼力地喊她大媳妇去帮梅氏，烧热水、煮姜茶、找衣裳，自己则把宋大郎拉到一边，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宋大郎就把二牛姐去后山寻死，却救了癞头老六娘的事说了。

“这孩子……”老婶儿抹了把眼睛，叹道，“是个好的！可惜落在那个家里……”

村正大媳妇给二牛姐洗了澡，梅氏找了一身自己的旧衣裳，给二牛姐换上。

“俺的衣裳对你来说有点大，你将就一下。”

二牛姐身上瘦骨嶙峋，根本就没什么肉。

“谢谢两位婶子……”二牛姐抽抽噎噎的，有点不好意思。

“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梅氏端来一碗浓浓的红糖姜茶泡炒米，道，“饿了吧？赶紧吃吧！”

里面还打了两个蛋花，发汗填肚子两不误。

二牛姐是真饿了，当即顾不得烫，拿着勺子大口吃起来。

看着二牛姐狼吞虎咽的样子，屋里几个女人都觉得二牛婆婆不是个东西。

不过就是一口饭的事，差点闹出两条人命。

要是二牛姐真的没了，二牛娘指不定也要出事。

“那你以后……”梅氏小声问，“打算怎么办？”

“俺不回去！”二牛姐登时就急了，“死都不回去！”

“没赶你现在回去，啊！”梅氏赶忙安慰二牛姐，“就是问问你的打算。”

打算？

她一个十来岁出头的小丫头，能有什么打算？

大不了，就再去死一次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