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娘，你别问她那些……”

宋大郎把妻子拉开，复述了二牛姐在山上说的那番话。

他也没有避开老婶儿和她大媳妇。

毕竟，当时二牛姐喊那么大声，心肺都要喊出来了，附近干活的、帮忙找人的、走过路过的都听到了。

其他人早晚也都会知道。

听完那番话，屋里几个女人都落下泪来。

老婶儿跟她大媳妇，在村里人看来，那都是命好的：第一嫁到了好人家；第二自己争气，生了一串儿子。

至于操持家里有多辛苦——那不是女人该干的活儿吗？

至于因为生产太多，身子留下许多难以启齿的隐疾——你都生了那么多儿子，值了！

知足吧！

哪怕是梅氏，如今看着日子过得还行，但做丫头的时候，在家里也是从会跑就开始干活。

也不是爹娘不疼她。

家里孩子那么多，哪能个个都疼到？

遇到农忙时，那也是小孩当大人用，女人当男人用，男人当牲畜用。

至于嫁给宋大郎之后，那也是屋里屋外的操持，从未消停过。

仔细算起来，梅氏活到现在，也就眼前这几天日子好过一些。

但村里就是有人见不得别人家好，硬是把她家的生活搅成一团糟粕。

几个女人背着二牛姐哭了一会儿，又回过头来开解二牛姐。

可是二牛姐想到吃完这碗姜茶炒米之后她就又无人关心了，登时又大哭起来，炒米茶都吃不下去了。

“他们生俺的时候，也没有问过俺想不想被生下来啊——”

家里这么吵闹，宋大丫也没地方躲，听了全部。

比起娘亲和其他人的感同身受，宋大丫的关注点完全在另一件事上。

她觉得，二牛姐才是位面之女啊！

二牛姐明明一天学堂都没有上过，也没有任何人跟她说过这样的话，可她却自己领悟了封建礼教数千年来对女性的压迫。

并奋起反抗。

只可惜，二牛姐豁出性命的一击，连宋家台都击不穿。

明天日头升起，该干嘛的干嘛！

梅氏她们还在劝二牛姐，但二牛姐目光呆滞，明显已经心如死灰。

宋大丫扯扯她娘的胳膊，示意梅氏几个出去外面，让她来。

“二牛姐，跟你说个秘密。”宋大丫站到二牛姐面前，仰着小脑袋，示意二牛姐把耳朵凑过来。

二牛姐失魂落魄地看着宋大丫，最终还是伸手把宋大丫抱起来，让她坐在自己腿上。

以前，她也这样带自己的弟弟二牛。

可是……

“你不能告诉别人哦！”宋大丫强调。

二牛姐点头。

宋大丫就抱着二牛姐的脖子，用非常小的声音说：“别人都夸俺聪明，但其实，俺本来不应该出生在宋家台的。”

宋大丫在赌，赌她的这番话太惊世骇俗，赌二牛姐是个血性的人，不会把她卖出去。

果然，二牛姐听完话无比震惊。

她脑袋往后一退，跟宋大丫拉开距离。

这到底是人还是鬼？

她非常想把宋大丫扔出去，但还是艰难地忍住了。

“不过呢，既然来了，那俺就觉得，俺应该做一些事。”宋大丫非常认真地道，“俺想改变宋家台。”

改变宋家台？

二牛姐觉得自己每个字都听到了，但合起来一个字都没听懂。

“俺喜欢宋家台，因为这里有俺喜欢的爹娘跟婆婆。

可是这世上许多事，是要讲缘分的。

俺跟俺爹娘缘分深，你跟你爹娘缘分浅。

但这并不代表你是错的。”

二牛姐听懂了一句：“你的意思是，俺跟俺爹娘之所以这样，是因为俺们缘分浅？”

“嗯。”宋大丫点头。

据她平日里道听途说的那些事儿，二牛的爹娘就是愚孝的那种人。

但封建朝代，三纲五常，四端五伦，四维八德，根本掰扯不明白。

宋大丫也不打算掰扯。

“父母有他们的儿女缘，做儿女的也有自己的父母缘，强求不了。”

“所以……”二牛姐消化了一会儿，将信将疑地问，“这并不是俺的错？”

“当然不是。”宋大丫道，“俺们连愿不愿意做人都不能选择，又怎能选择为男为女，为谁家的孩子呢？”

二牛姐沉默地想着这些话。

她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调调，但她却觉得，她好像能懂。

“所以啊，俺想改变宋家台。

俺想让宋家台的人过上好日子，让更多像俺们这样的丫头片子过上好日子。”

二牛姐浑身一震。

她没想到，宋大丫小小的身体里面，居然藏着这么大的愿望。

“但是呢，你也看到了，俺现在还这么小，长大需要很多时间。

所以，你能不能等俺几年？”

宋大丫说这话的口气，就好像戏文里负心的读书人，对救他的风尘女子说：“你且等我几年，等我中了状元，就回来娶你！”

“哈哈……”二牛姐笑得眼泪都下来了。

她梦想能像个人一样过日子，居然要靠一个三岁小孩来实现？

宋大丫仰着头，不说话，就望着二牛姐。

“你信俺。”她用眼神说。

二牛姐想啊，原来长河叔家日子过得好，是有原因的啊！

原来宋大丫是来拯救她的呀！

“俺信你！”二牛姐重重地应承。

既然老祖宗不让她死，那她就死撑着，看宋大丫说话算不算数！

见二牛姐答应，宋大丫松了口气。

不去死就好。

只要活着，就有机会改变后面的人生。

“既然你不想回去，那你有没有想去的地方？”宋大丫问。

二牛姐看看宋大丫，她倒是想留在这里，但行吗？

宋大丫看懂了。

“俺家现在留不下你，也不能留你。”宋大丫直言，“毕竟你现在还是有爹有娘的。”

二牛姐的脸色又暗下来。

“不过呢，俺有个主意……”

二牛姐聪明地又把耳朵凑过来。

“你不是救了癞头婆婆吗？癞头老六确实被判了流放，不过俺猜他应该是回不来的了。”

流放流放，一流千里，身强力壮的都能拖成病痨鬼。

更何况癞头老六当时不仅被大黄咬了，还受了伤。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他没有病死在路上，流放路上又岂有回头人？

“所以……”二牛姐这会儿福至心灵，好像有点领悟到了宋大丫的意思，“让俺去癞头婆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