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笃笃笃--”

“哦，官爷，你来了。”

出现在杜方面前的是一个年轻男子，点头哈腰，一副谄媚的模样。对此，他早已见怪不怪，并且还有些享受。纵然，他比谁都清楚，对方惧怕的是自己这身皮，而并非自己这个人，只是结果都一样。

“你就是林大鹏吧，半个月前就是你去报的警，说你姐彻夜未归、失踪了？”杜方问着，同时打量着他。

男子个头不高，再加上此时弯着腰，更加显得矮小可怜。他看起来年纪应该不大，可因为日夜操劳，额头上已经有了深深的皱纹。来之前，杜方想办法了解了一下此人的情况。此人是子承父业，开的一家杂货铺；而他的父母据说是在当年东洋占领上海之时不幸身亡，只留下姐弟二人相依为命，继续经营着家里的杂货铺，以维持生计。

半个月前，林大鹏去了附近的巡捕房报警，说他姐姐林倩倩前一晚去舞厅上班，彻夜未归，从此就音讯全无。

如今这个年岁，由于东洋人的入侵，老百姓朝不保夕，随时面临着死亡的威胁，失踪是常有的事。一般情况下，巡捕房只是做一个登记，意思一下，绝不会真的费心费力前去寻找，甚至连依规上报也免了。若不是杜方有心重视，恐怕也不会费心费力地一个个查看记录。

还好，记录都在。

一听杜方说出这样的话，男子顿时眼睛发亮：“你们找到她了？”

“还没有……”

此话一出，男子的眼睛瞬间暗了下来，低下头，一言不发。

看是如此，杜方心里也有些难过，咳了一声，打破尴尬，他说：“我这次过来，就是想跟你核实一下情况，方便我们警方寻找你姐姐的下落，希望你可以配合。”

男子点点头，依然没有言语。

“你报警称，你姐姐失踪前是在舞厅做舞女。具体的，是哪个舞厅，百乐门吗？”

“不，不是百乐门。百乐门太远了，姐姐去的是大上海，就在淮海路，离家里近一点。”

“不是百乐门啊？”虽然在之前的案卷上，杜方已经看到过，可为了以防万一，他必须确认一下。此时，得到答案，他不由得回头，朝着一个方向看了眼，又转过头来，“你姐姐在大上海干了多久？”

“两年了，父母刚一去世，她就去了。”

“父母刚一去世，她就去歌厅做了舞女？”杜方皱皱眉，丝毫不理会对方眼中明显的不满，抬起头，环顾四周，打量了一下这个简陋的杂货铺。刚好有人来买东西，杜方也没有阻止，让他去了。林大鹏熟练地和客人进行了交易，然后又重新回到了杜方的对面，并且表示抱歉。

“我看你店里的生意还不错，虽然都是不值钱的小物件，但供你们吃饱穿暖，问题不大；为什么想到让你姐姐去做舞女，你应该明白，这是很危险的事？”杜方没有任何掩饰，直击要害。

“那是现在，之前我们店生意惨淡、入不敷出，尤其是爹妈刚去世的时候，生意没有，房租也长了。我们本想着退了这间铺子，将东西低价卖了，可谁知道还有债主上门，房东也是推三阻四，不肯奉还押金，没办法，我们只能硬着头皮把这个铺子继续经营下去。可我和姐姐都没有经验，再加上生意本来就不景气，久而久之，越欠越多。姐姐是没办法了，才去了大上海……”

男人说着，狠狠地给了自己一巴掌：“我对不起姐姐。”

“那现在呢，我看你们生意也稳定了？”杜方接着问道。

“我也说过，让她不要干了；可姐姐和舞厅签了一年的合约，还没有到期。如果违约，就要缴纳违约金，三百大洋呢。我们哪有这么多钱，就想着先干着，反正也就大半年了，干完了不干了。谁知道……”想到姐姐的不知所踪，男子不由地流下了悲伤的眼泪。

虽然没有经历，但男子的悲伤，杜方也能感同身受，所以并没有打扰，只是等着他发泄一阵。

“你姐姐失踪后，你有去舞厅问过吗？”待他情绪恢复一些了，杜方才开始进一步的询问。

“我去过，可他们说，不知道。”男子狠狠地一抹鼻子。

“不知道？”杜方微微蹙眉，又回头望了一眼，转过头，再问，“你姐姐当初有没有提出过辞职的要求？”

“不，不会的，姐姐绝对不会主动辞职的。”男子坚定地说，看向杜方，眼里含着一丝决绝。可能是因为态度问题，随后他垂下头，冷静片刻，又说，“实际上，姐姐半年前提过一次辞职，可他们要三百大洋的违约金，之后姐姐就不敢再提了。我也问过，当天姐姐和平常一样，下班就走了，可再也没有回来过……”

“你姐姐在舞厅里，和谁关系最好？”

“这我不太清楚，不过她经常提起一个叫小微的女孩，后来我也去找过她，她说也不知道，当天他们两个一起下班，走了一段路，就相互分开了，和平时一样……”

“然后你姐姐就不见了……”

男子愣了一下，点点头，紧抿双唇。

“你们姐弟俩有没有去过百乐门？”

“百乐门？没去过，太远了。”

“那你还记不记得，一个星期前，也就是4月26号的晚上，你在哪儿？”

“在家吧。”

“没有出去过？”

“我这个店铺每天要经营到晚上八九点，关了门，天都黑了，我还能去哪儿，早早的上床睡觉了，第二天一早还要开门做生意呢。再说了，大晚上的，我去哪里溜达，军爷，你是开玩笑啊……”说着，年轻人倒是忍不住，先笑了起来。

杜方却不会笑：“开玩笑？不会吧，有人跟我反应，那天晚上十一点，他在淮河路上看到你了，当时的你，还推了一辆黄包车……”

笑声戛然而止，年轻人的脸迅速沉了下来，一言不发看着对面的杜方。杜方也不害怕，坦然地与他对视，一脸平静。过了好一阵，好像是破功一般，男子突然又笑了起来--

“官爷，你真会开玩笑。我，开黄包车？他肯定是认错人了，就我这身材，拉得了谁啊，非把人摔了不可，干不了干不了……”林大鹏用力地摆摆手，笑的停不下来。随后他又接着说道，“淮河路，多远啊，一来一回，至少两个时辰，我去哪儿干什么？从小到大我都没去过，去哪儿，我肯定会迷路的。去不了去不了……”

“这么说，是别人看错了？”杜方半眯起眼，观察着此人的神色。

“肯定是看错了，反正我没去过淮河路那边，什么时候都没去过……”

杜方沉默着，观察着此人，不知是早有准备还是如他所说，反正在他脸上，看不出什么心虚的成分。杜方知道，再问下去，意义不大。索性就起身准备离开，忽然灵光一闪，他决定再试探一下：“你还记得苏晓梅吗？”

男子本来在笑，听到这个词，突然顿住了。

“你说的是阿梅吧？”男子好像是恍然大悟，杜方没有回答，还是如刚才一般，半眯起眼，打量着他。仿若未见，男子只是本能地点点头，“知道知道，我们是邻居，当初他们家的布料店就在我们家隔壁，生意不错的，而且她父母很开明，还送她去读书；不像是我爹妈，一门心思想让姐姐早点嫁人……后来他们家好像是出了什么事，布料店关门，他们一家子都搬走了，三四年没见了，不知道他们家现在怎么样了……”

“她父母相继去世，苏晓梅不得不退学，后来嫁了个有钱人，做姨太太……”杜方故意说道，试探对方的反应。

男子一听，立马杏眼圆睁，难以置信：“真的假的？我不知道啊。看来真的是世事难料，本以为我都是最惨的了，没想到他们家……现在这个世道，活着，不容易啊……”林大鹏感叹着，刚好又有客人到此。这一次，他没有再理会杜方，而是走到柜台前，为新来的客人服务。

杜方也没有等候，理了理头上的警帽，最后再深深地看了眼柜台里的林大鹏，这一次，头也不回，真的走了。

林大鹏表面上做着生意，其实注意力全在杜方的身上，而对方的离开，并没有令他放下心来，反而更加不安。因为他知道，对方已经注意到自己了，以后的路，怕是更难了。

过马路之前，杜方又理了理头上的警帽，这并非是因为对自己的形象有多么的重视，真实目的不过是想观察一下那几双特殊的眼睛。不得不说，对方人不少，看来是下了血本了。尽管清楚对方的目标并非自己，可作为一个探长，心中的正义也容不得这些黑恶势力在自己的地盘上横行霸道。

不过杜方并没有马上出手干预，在这之前，他觉得自己有必要问问某个人的意见。

装模作样的整理了一下警服，快步过了马路，匆匆走入对面的茶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