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暗的走廊上，白炽灯的光线晃晃悠悠，在屋顶上忽明忽暗，忽隐忽现，随着纷至沓来的脚步声，更是无端带着一些近乎于绝望的死去。

两个身着相同蓝色制服的年轻男子一前一后，毫无交流的在这个敝窄的走廊上慢慢地走着，耳边唯有沉沉的呼吸声起起伏伏，使得这样的环境更显压抑。终于，他们停了下来，在一个监房门口。其中一人通过面前的栅栏，眯起一只眼睛，向里望了一眼。回头，向同行之人微微颔首。另一人便走上前来，拿出钥匙，打开监房的铁门。

“吱嘎”一声巨响，在这个宁静的走廊里，显得尤为刺耳。

然而即便是这样的动响，也并没有惊动房间里的那个唯一的男人。他仍旧是背对着他们，一动不动，似乎是睡着了，而且睡得很沉。

两个男子走上前，其中一人用蹩脚的中文说了些什么，喊了他的名字，对方仍旧没有反应。他耸耸肩，给旁边那人一个无奈的眼神。

楚云汉轻轻一笑，走上前，拍了拍床上那人的肩膀：“郑先生，郑先生……”

那人转过身，揉着眼睛，带着满满的疑惑看着他。

“该走了，你可以走了，有人来接你了。”

床上的中年男子一言不发，只是神色淡淡的看着他，过了一会，起身，穿鞋，整理好衣服，平静的说了一句：“走吧。”随即，他从草席上站了起来，目不斜视地往前走去。

当脚步声再次响起时，走廊上从两个人变成了三个人，那位囚犯先生走在了正中间，楚云汉和他的法国同事则分居一前一后。

可能是在监房里呆的时间久了，没有洗漱，囚犯先生身上的黑色西服早已没有了原来的笔挺，取而代之的是肉眼可见的褶皱和污渍；但即便如此，却仍然改变不了他与生俱来的高贵气质，那是一种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自信与从容，让身边人不知不觉为之吸引，为之迷恋。

楚云汉就是这样，深深地为他而折服，走在他的身后，真希望这条路可以无穷无尽，永远不会有结束。

但那只是理想，现实是他们很快离开了监牢，回到了自由的世界。

自由？或许是这个世界上最奢侈的东西，但依然有人愿意为他奋斗，哪怕是献出生命。

望着警局外面那墨色的天空，囚犯先生深吸一口气，突然转头看着楚云汉，淡然一笑。

心念一动，楚云汉忽然有了一种不可名状的冲动，只是随着那道目光离开，冲动变成了淡漠，移开目光，好似什么也没发生。

那位法国同事因为突如其来的加班，心生埋怨，嘴里一直叽里咕噜说着些什么，随后拿出一份文件，递给一旁的囚犯先生，并给了他一支笔。

囚犯先生微笑着，提笔写下自己的名字。字很漂亮，只是法国人看不懂，他唯一想的就是尽快完成工作。

一切进行的很顺利，签完了字，法国警察带着囚犯先生和他的同事楚云汉，走出了警务大楼，将他们送上了门外的黑色轿车。临行时，还拍了拍楚云汉的肩膀，笑着和他说了些什么，耸耸肩，好像是在表示遗憾。楚云汉和他一阵玩笑，便将那位囚犯先生推进了后座，关上门，自己则是绕到驾驶位上，上了车。

“‘冷箭先生’，别来无恙啊。”

囚犯先生的身边还坐着一个陌生人，不过他似乎并不奇怪，沉默着，目不斜视。车子行驶在宽阔的马路上，车灯绕来的光线打在他的脸上，显示出一片平静。

“你应该谢谢我，是我将你从外国人的监狱里保了出来。”说话之人是一个白须老者，平静的脸庞带着些不凡的气度，“当然，这还要谢谢楚先生，如果不是他这份特殊的工作，要像现在这么顺利，恐怕还要费些周折。”说完，他抬头看向前方的楚云汉。

通过后视镜，楚云汉微微颔首。

“你应该谢谢他，谢谢你这个特殊的学生。”白须老者再次说道，“不过我觉得，你可能并不想要这个结果。”

“山本一木，如果你的目的只是想杀了我，那就别这么多废话。”囚犯先生终于开口了，没有回头。车灯的照耀下，他的脸上并没有太大的情绪，反而是一如既往的宁静。

“我很遗憾。”白须老者微微闭眼，轻轻摇头，“郑先生，我觉得我们之间可以成为挚友……”

“和侵略者做朋友？我还没那么无耻。”

“郑先生，不管你信不信，我们都是在帮助你们的国家。”

囚犯先生轻哼一声，闭上了眼，似是生命结束前的最后一次休眠，同时也暗示着不屑和不屈。他从来都不愿意和东洋人交流，不管是当初还是现在。即便是在生命结束前的此刻，即便是身边只有一人，他也愿意选择沉默。也许在他看来，和这个侵略者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对自己人格和信仰的侮辱。

或许是意识到此人心意已决，山本一木放弃了，摇摇头，也同时闭上眼睛，再不多说一句了。

车子绕来绕去，最后的落脚点是一片荒无人烟的原始森林。三人下了车，此时，远处的树丛中亮起点点灯光，随之而来的，便是一把把狙击步枪，和它们身后一个个满目杀气的东洋士兵。

“郑先生，你还有机会。”山本一木再次提醒，“最后的机会。”

囚犯先生闭上了眼睛，坦然地、无畏地等待着那一刻。

山本一木并没有放弃：“华夏有一个成语，叫做叶落归根。意思是，一个人死去，灵魂、肉体，都必须回到自己的家乡，回到自己的祖国。可这里是法国，对郑先生来说，这里是异国他乡，这里没有你的家人、没有你的朋友，死在这里，你必将孤孤单单，你的灵魂也无所寄托。郑先生，这样的未来，你甘心吗？”

“等到有一天，你们被赶出华夏，我的灵魂自然会重归故土；我的尸骨，也自然会被人带着回到家乡。”囚犯先生仍旧是闭上眼，但说这话时，唇角微扬，带着一份笑意。

“郑先生，你是在异想天开。”

“是吗，那就拭目以待吧。我相信最终的结局，定然会如我所愿。”囚犯先生睁开双眼，唇边扬起一抹自信的笑容。

“也许是吧，只是，郑先生你看不到了。”山本一木显然是被他的话气到了，抬起胳膊，就要下令。突然间，他忽然想起什么，慢慢的把手放下，回过身，随手夺过一把枪，走向对面的楚云汉，“楚先生，现在是你向皇帝陛下表达忠心的时候了。”双手平举，将手里的步枪递了过去。

楚云汉傻了眼，一下子愣在那里，呆呆的，眸子里尽是恐惧之色。

“楚先生……”山本一木再次上前。

“不不不……”这一次，楚云汉怕了，就像是面对瘟神一般，不断地后退，试图避开那把长长的步枪。

“你不愿意？”山本一木沉下脸来。东洋人一怒，后果可想而知。

“我我我……”楚云汉变成了结巴，支支吾吾，难以开口。对面的山本一木脸色更加难看了，更重要的，周围那些东洋士兵手里的长枪纷纷都改变了方向，起码有一大半对准了自己。浑身颤抖，如筛糠一般，不能自已。突然，他回过头去，冲着那人吼道，“老师，投降吧。”

“投降？你应该知道，在我的心里，从来没有这个词。”囚犯先生非常平静的对他说道。

“你会死的。”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囚犯先生声音不大，却是铿锵有力。说完后，仿若恍然大悟一般，嘲讽道，“哦我忘了，像你这种贪生怕死、卖主求荣之人是永远不会明白古人的高尚情操；因为在你们眼里，侵略者的一时手软，就是你们苟活于世的氧气。你永远不会明白，表面上跟你们文明热情的侵略者，实际上只是把你们当成在他们脚下摇尾乞怜的一条狗，现在他们需要你们，就会许与你们好处，金钱、地位，待到有一天，你们没有任何用处了，他们就会毫不迟疑地把你们变成一具具的死尸，就像是现在这样……”

“你给我闭嘴……”

“不要以为你对他们来说是无可替代的，永远不可能。狗就是狗，永远成不了人，也代不了人。我今天的命运早晚有一天也会成为你的命运，这么多黑洞洞的枪口就这么对着你……”

“不要再说了……”

“我会在下面等着你，等着和你重聚的日子，眼睁睁的看着你是怎么被当成一条狗，一枪毙命的……”

“啊……”

“砰……”

噩梦中惊醒，额头上已然满是汗水。睁眼、回头，一旁年轻的黄包车夫带着一抹惊恐地目光不安地望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