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先生，你真的确定，是你自己害死了你的妻子吗？”

“是的，是我杀了她。证据确凿，你们处决我吧。”

坐在楚云汉面前的是一个两鬓斑白的中年男子，可能是因为身陷囹圄的缘故，模样有些苍老，脸上还布满了皱纹；但整个人看起来却并不颓废，尤其是那双眼睛，炯炯有神，仿佛看穿了所有的魑魅魍魉、牛鬼蛇神，令人猛一对上，望而生畏，不由自主地想要逃离。此人不好对付，这是楚云汉的第一印象。

周志明，两年前和妻子林菀一起来到上海，入住上海大饭店。当天晚上，周志明只身一人外出会友，两个小时后，返回宾馆，发现妻子不幸去世，第一时间报了警。由于说不清具体会面的时间、地点、当事人，周志明被确认为第一嫌疑人。在否认了差不多半个月后，周志明居然主动交代，是自己杀死了妻子，并要求警方明正典刑。

但由于杜方经过调查，发现了周志明不符合杀人凶手的条件，暂时解除了对他的怀疑；但因为周志明一直是拒绝交代当天晚上的行踪，此案进入胶着状态。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周志明这两年一直被羁押在法租界的城外监狱里。

一个星期前，东洋人小泉三郎也遇到了类似的事故。他和百乐门舞厅的歌女吕小尤相识、并迅速确定了关系，与当天晚上二人在上海大饭店同居。第二天晚上七点，小泉三郎与朋友在饭店楼下的酒吧喝酒聊天，于晚上九点，重新回到了位于五层的客房，随即发现吕小姐被人一刀毙命。因为服务生的报警，小泉三郎被巡捕房认定为第一嫌疑人，暂时被羁押在看守所里。

楚云汉经过调查，发现两起案件杀人手法、杀人环境如出一辙，遂提出了连环杀手的概念，要求并案处理。尽管遭到了现任巡捕房探长杜方的百般阻挠，但他还是通过东洋人藤野秋穆，成功地取得了对周志明的探视权、询问权。如己所想，周志明还是如两年前一般，第一时间承认了杀人罪名，并且求得速死。

“周先生，据我所知，此事刚刚发生时，你是拒绝承认，并且大声喊冤的……”

“人总是有求生的本能的，正所谓好死不如赖活，那时候，我是想活下去、苟且偷生的……”

“那为何后来又承认了一起？”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我觉得警方早晚有一天会拿到我杀人的罪证，我躲不掉的；还有就是良心的谴责，我对不起我的妻子，我应该为她赎罪……”

“周先生，方便说说你杀人的经过和杀人的原因吗？”

“当初审讯时，我已经交代过了，为什么还要让我再次重复？”此时，周志明的脸上终于有了表情，他皱起眉头，显然对楚云汉的询问表示不满。

“警方需要核实一下当初的审讯信息……”

“要判决了吗？”此时，周志明的脸上居然有了些欣慰的如释重负。

“这个……”楚云汉摸了摸鼻子，颇是为难。他下意识地回头，去看身旁的杜方。对方却好像是木头桩子一般，一动不动，全无表情。这家伙，分明是想看自己笑话。楚云汉有点生气。

“你是谁，我怎么从未见过你？”周志明再次开口，居然反客为主，质问起了楚云汉。

“我是赵局长的助手，新来的。”楚云汉反应快，及时有了答复。余光中，杜方瞪大双眼，有些吃惊，也有些愤怒。但他相信，此时此刻，杜方也绝不敢当面戳穿自己，除非他想得罪东洋人。思及于此，楚云汉再次开口，“赵局长让我过来，就是为了核实口供。希望你实话实说，否则谁也救不了你……”

“我没指望得人相救，只求速死，下了地狱，为我的妻子赎罪。”周志明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看着眼前的陌生男子，脸上写满了恳求。

楚云汉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沉默不语。

周志明有些失望，默默地垂下头，轻叹一声，细细道来：“其实我和我妻子关系一点也不好，她这个人神经质，总是疑神疑鬼，怀疑我外边有人，我解释了多少遍，她都不相信；几分钟的电话，她都是问东问西，搞得我非常恼火。两年前来上海，本来不准备带她来的，可她死缠烂打，我也没办法。带她来了，我就让她好好的待在房间里，我去见一个朋友，可她非要跟我一起去，我不同意，她就拽着我的衣服，不让我走，说什么她也不听。我也气急了，随手抓起茶几上的水果刀，就，就，就……”懊恼不已、激动不已，他不由地抓起自己的头发，并且呼吸急促。

过了很久，他的情绪渐渐稳定，才接着说下去：“杀了人后，我很慌，不知该怎么办；刚好电话响了，是我那个朋友打来了，我才想起来和他有约，就慌慌张张穿好衣服前去赴约了……我大概是两个小时后回来的，回来后，才发现屋子还是原来的样子，所以我就干脆将妻子放在床上，做出她被人害死的样子……刚好，底下的服务生看见我出去过，可以为我作证，我不在现场……”

楚云汉静静地听着，确认他说完了，才开始了新的询问：“那天晚上，和你见面的朋友是谁，见面的地点在哪里……”

“这事情与案子无关……”

“有没有关系不是你说了算的。”楚云汉打断他，“周先生，如果你没办法把这件事说清楚，法院恐怕会以证据不足拒绝为你定罪；而这样的结果也许就是你会在这里呆一辈子，永远失去自由……”

“我无所谓，该交代的，我已经交代了。你们愿意判我死刑，我也绝无怨言；就让我呆在这里，把牢底坐穿，我也没什么可说；至于我的那位朋友，我是不会说的。这事情与他无关，没必要把一个陌生人牵扯其中。再说了，就算是我说了，你们也未必找得到他。因为他出国了，并且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和你说的？”

周志明平静地点点头，面带微笑：“人之将死，我恳切地希望你们不要去打扰一个无关的人，他什么也不知道……”

“知不知道不是你说了算的。”此话一出，对方豁然变色。目的达到，楚云汉微微一笑，“周先生，此案人命关天，希望你重新考虑，给警方一个真实的交代；否则……”戛然而止，身体前倾，“我还会再来的。”说完后，不理会对方眼中的恐惧和为难，转身，快步而离。

目送着楚云汉离去的背影，周志明眉头微蹙。无意间与一旁的杜方目光相接，二人的眸子里都不约而同地写满了凝重和不安。

“局长还有些文件让我带过来签字，耽误了一点时间。”

迟来的杜方面对着早已站在监狱门口等候的楚云汉，公事公办地说出了准备好的答案。

楚云汉并不在意，无所谓般地点点头：“杜探长可是经常来探望周先生？我看是熟门熟路啊……”

“两年前案子初发，确实是经常过来了解案情，后来就不怎么来了，说来说去都是一样的词，没什么意思……”

“看来这两年他一直坚持自己杀了人……”有意无意，楚云汉转动目光，看向一旁的杜方，“杜探长怎么看？”

“不可能，他不是这样的人。”杜方大吼，意识到情绪激动，不由地暗叫不妙。好在，经过观察，一旁的楚云汉好似并未发现自己的异常，这令他放了心。沉下心来，故作平静的说道，“根据当年的调查，案发当晚八点左右，有一个路过的房客听到了屋里的电话铃声，而且这个电话很快就被人接起了……”

“听到有人说话了？”

“那倒没有，他只是路过，并没有停留。但这充分说明，案发当晚，周志明不在的那段时间，房间里是有人的，有活人的……”

“林菀吗？”

“应该是。当时她不仅在房间里，而且还没有死……”

“那周志明的交代如何解释，按他的说法，林菀晚上六点左右就被害了……”

“我不知道，但他非常肯定，自己杀了林菀；我说出自己的讨论，他坚持并不知情……”杜方的声音越发低沉，头也默默地低下，轻轻一叹，道不尽的无奈和悲哀。

“看来这确实是有并案的必要……”

听得此话，杜方一个激灵，仿佛清醒过来，斜着眼，冷冷地看着一旁的楚云汉。

“不要这样看着我，我说的是事实……”楚云汉满脸无辜。

“荒谬。”

“那你承不承认，我之前说的那些个共同点……”

“纵然是一模一样，那又如何；时代不同了，不可同日而语。上海滩如今一片混乱，每时每刻被杀的大有人在，按你的说法，难道都是什么连环杀手做的？”杜方一连串的反问，不等他答复，重重地哼了一声，“反正我是不同意并案的，想让我把他交给东洋人，趁早死了这条心……”

“这我可说了不算……”

“你什么意思？”

“如果东洋人打定主意并案，你拦得住？就算是你坚持，赵局长、法国人会不遗余力、帮着你抗衡？杜探长，你信不信，我今天可以见到他周志明，明天我就可以把他带到宪兵司令部，甚至是特高科……”

“你敢。”杜方双眼一瞪，声色俱厉。

楚云汉并不害怕，或者说是并不在意，微微一笑，自个儿往前，貌似悠然自得。

“我记得你和我说过，你是个华夏人。”杜方沉声说道，仿佛是在提醒着什么，警告着什么。

“良禽择木而栖，有时候本能反应，人会趋利避害，不管是什么人，都一样。”楚云汉淡淡地说，回身，面对着杜方，平静的规劝道，“杜探长，正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你应该看得出，如今这个上海滩，是东洋人当道，凡是依附于他们的，一个个风生水起、如日中天；那些反对者却是下场惨淡、家破人亡。东洋人的厉害，是我们难以想象的，为了活下去，有时候只能屈服，否则一切将不复存在。连赵局长和法国人都看透了，难道杜探长还看不明白？”

“可如果都看明白了，无人抗争了，这个国家或许也就完了……”

“那可未必，俗话说得好，趋利避害、进退自如；有时候退一步未必是一件坏事；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杜探长，聪明的人自会左右逢源、百转千回，关键时刻，最管用的，永远都是这里……”指了指这里的太阳穴，楚云汉轻轻一笑，就这样扬长而去。

杜方追了几步，便停住了脚。望着前方那人，微微蹙眉，好似陷入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