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料店里，楚云汉、藤野秋穆、山本俊彦一人一边，独立就坐，刚好在楚云汉的对面，空了一个位置。

三人谁也没说话，各自默默地喝着手里的清酒。很显然，他们在等一个人，坐在楚云汉对面的那个人。

气氛有些压抑，几乎是让楚云汉觉得喘不过气来。藤野秋穆和山本俊彦眸子里的阴沉，令他几乎无法呼吸。握着酒杯的手心里已经有些冷汗了。但他还是不得不提醒自己，一定要保持镇定。因为藤野秋穆的目光尽管游离四方，但那束凌厉的余光却是从一开始就聚集在自己身上，没有任何掩饰。

藤野秋穆是怀疑自己的，两次爆炸后，怀疑更甚。只是有山本父子作为后台，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藤野秋穆不敢轻举妄动。

藤野秋穆是不会放弃的，他一定是在寻找自己的破绽。而楚云汉唯一能做的，便是按兵不动，无声地应对暗查。

瞧了一眼桌子中央那一红一绿两张传单，楚云汉端起面前的清酒，将刚才剩下的半杯一饮而尽，抿了抿嘴，舒坦地喘了口气。再次拿起桌子上的酒杯，准备再给自己来一杯好酒。不料，就在这时，凌乱的脚步声突然响起。本能地抬头，刚好看见有人一前一后进入包房。

走在前面的自然是藤野秋穆随身警卫清水越秀，跟在他后面的则是法租界巡捕房探长杜方。

杜方进来后，首先注意到的楚云汉。目光在其脸上停留片刻，很快转移，回身看向一旁的藤野秋穆：“藤野先生，不知你特地打电话相邀，究竟所为何事？不会是一时兴起，想请我杜某人把酒言欢吧？”

说着，他也不客气，径自走过去，抓起桌上的酒壶，给面前的酒杯满上，一饮而尽，最后赞了一句：“好酒。这可是我第一次喝东洋的清酒，果然是名不虚传啊……”

见杜方竟是如此目中无人，山本俊彦好不气愤，本欲起身痛骂，却被一旁的楚云汉按住了肩膀。

楚云汉轻轻摇头，暗暗地瞟了一眼藤野秋穆，暗示其不要反客为主。

山本俊彦自然明白这场谈判，主位乃是藤野秋穆。所以尽管不服，但还是暗中收起了脾气。

相比山本俊彦和清水越秀的不满，当事人藤野秋穆却显得淡定自若：“其实我一直是想宴请杜探长，结交杜探长这位朋友；奈何不清楚杜探长的喜好，担心不符口味，因此未能如愿。既然杜探长喜欢我东洋清酒，今日之事，若能得到圆满解决，在下就亲自做东，邀请杜探长在此地不醉不归……”

“免了吧，赵局长再三强调，上班时间不得喝酒。所以藤野先生的好意，杜某心领了。”杜方抱拳一拜，然后开门见山，“不知藤野先生此番寻我到底是所为何事？”

藤野秋穆身体前倾，将桌上的两张传单退至他面前。

“什么啊？”杜方似是好奇，下意识地问了一句。打开一看，脸色大变。

“杜探长，我需要一个合理的解释。”藤野秋穆沉声说道。

放下手里的传单，杜方叹了口气：“藤野先生，实不相瞒，我也是刚刚得到消息。”

藤野自然是不信的，不过他没有开口，只是半眯起眼睛，打量着对面的年轻人。

杜方苦笑：“我知道藤野先生无法相信，但这是真的，我的确是刚刚得知……今天下午，巡捕房的人巡逻到仁爱路，这样的传单突然从天而降，落得到处都是……只是当我们警方循着线索，试图爬上屋顶追寻投放者时，却是空无一人……”

“人跑了吗？”

“应该是这样，不过我已经把人手分散，逮捕可疑的投放者，只是至今还没有消息……”说到此，杜方垂下头去，神色间是掩不住的失望。随即他又抬起头来，好似非常激动地说道，“不过藤野先生放心，巡捕房已经全体出动，连夜缉拿投放者，说不定明天早上就会有好消息传来……”

藤野秋穆微微蹙眉，显然并未把他的承诺当真。毕竟，杜方之前说过太多同样的话，但从未兑现过承诺。

“杜探长，你曾经和我说过，案发现场没有任何报社记者记录过此事……”藤野秋穆的脸色依然阴沉。

“是啊，确实是没有记者报道。”杜方理所当然地点点头，“我到那儿以后，的确是看到有人在那里拍照记录，有几个人也的确是记者；不过我都特别交代过，让他们暂时不要报道此事；而且我还特意检查过他们的笔记本、照相机，没收了他们的胶片和文字信息。否则的话，照片和报道早就是各大报纸的头版头条了……”

“那这是怎么回事？”清水越秀指着红色传单上的黑白照片，厉声问道。

“不知道啊。”杜方茫然地摇摇头，一脸无知。看着藤野脸色已变，他皱起眉头，面露难色，“我是真的不知道。当初现场围观的所有人，我都检查过了，保证在他们身上绝对不会有任何可以记录案件的东西；除非……”

特意停下，卖个关子。待在座各位都露出迫切的表情时，杜方才继续说下去：“除非是之前就有一个人，早早地拍了照片，趁警察来之前，提前跑了……”

“有这样一个人吗？”藤野秋穆眯起眼睛，反问。

“藤野先生觉得不可能吗？”

藤野沉默了，他当然认可这种可能性，而且也越来越觉得这事情从一开始就是个阴谋。只是这话由杜方亲口说出，在他的心里，就不得不打一个大大的折扣了。没有亲自开口，只是向清水越秀使了个眼色。

“这个人是谁？”清水越秀当了嘴替，依然是冷声问道。

“我咋知道，我来之前，人已经走了，看都没看见，我怎么知道他是谁……”杜方还是无辜的模样，“不过既然有这样一个人，我们警方自然是不会放过的。明天早上我就去事发地走访调查，如果真的有这样一个人，不可能没人看见……”

“杜探长确定找得到此人？”藤野秋穆再次探问。

“事在人为嘛，总会有蛛丝马迹的。你说是不是啊，藤野先生？”

藤野秋穆笑笑，并不答话。在他看来，这只不过是托词罢了。上海这两年凶杀案不断，凶手每次都能逃之夭夭，怎能不是杜探长的功劳？

只是此人不爱财、不爱名，永远不可能和自己一条心，留在身边，简直是祸害一件。藤野秋穆早就有心找人取而代之，而楚云汉无疑是最合适的人选。思及于此，他不由地看向一旁悠闲喝酒的楚云汉，微微挑眉，正欲开口，却在此时，听到一个淡淡的声音--

“比起何人投放了这些传单，我更关心的，反而是另一件事……”

杜方悠悠地说道，在成功引起对方的回头后，他举起手里的传单：“这上面说的是真是假？”

“杜探长什么意思？”

“半年时间，二三十个歌舞女无故失踪，不知死活。这个时间点，恰恰和坂田少佐带领部队驻扎上海的时间一模一样……”

“这也许只是个巧合……”

“是吗，那为什么在死者的手心里，会有酒井纯一队长的胸章？”“啪”的一声，杜方将手里的传单砸在面前的桌子上，“霍”的站起身来，怒视着对面的东洋人，眸子里毫无惧色，反而写满了视死如归的坚定。

“八嘎……”

山本俊彦和清水越秀同时大叫一声，举起手枪，一左一右，对准了面前的杜方，随时可以结果他的性命。

杜方熟视无睹，在他的眼里，只有藤野秋穆一个人，他在期待着对方的答案，看看这个狡猾的东洋人，又将会说出一个怎样冠冕堂皇的理由。

想到这，他又故意补充了一句：“先生不会是再次想告诉我，这又是一个巧合吧？”勾唇一笑，说不尽的轻蔑。

“说不定呢？”藤野秋穆也是轻轻一笑，抬起眼皮，扫向对面的杜方，“杜探长别忘了，酒井队长如今也是不知所踪……”

反将一军，这个藤野秋穆果然奸诈。不过杜方也是早有准备：“是啊，酒井队长不早不晚，居然也失踪了。这么说来，只要找到酒井队长，事情也就可以水落石出了，是吗？”对方没有回答，杜方也不指望他回答，只是接着道，“不过这寻找酒井队长的事情，恐怕还要藤野先生多多帮忙……”

“杜探长放心，酒井队长的事，鄙人一定尽快给杜探长一个消息；不过这些传单……”

“巡捕房一定会竭尽全力，寻到这些传单的创作者和投放者；不过……”话锋一转，杜方凑近藤野秋穆，“据我所知，今天有许多人都拿到了这样的传单。一传十十传百，传单上的内容恐怕很快就会人尽皆知了……”

“杜探长也觉得传单上所言为真？”

“我信不信不重要，关键是所有看到传单和听人说的上海市民，他们相不相信，或者说愿不愿意相信，那才是最重要的。藤野先生，你觉得我说得对吗？”

杜方冷冷一笑，不等他回答，就起身，作势欲走。临行前，他重新拿起桌子上的空酒杯，感叹道：“清酒的味道的确是不错，只不过太寡淡了，实在不适合华夏人的热情。也许这就是水土不服的缘故吧。自己家里的宝贝，还是放在家里最合适；拿到别人家里，不伦不类的，反而让人看了厌恶。”

说完，“砰”的一声，将酒杯头朝下，扣在桌子上，随后头也不回一走了之……

“八嘎……”山本俊彦早已沉不住气，一拍桌子，企图追出。

那清水越秀亦是如此，他们早已忍耐到了极点，此刻忍无可忍，皆是抽出腰间手枪，意图追出。谁料，就在这时--

“咳咳咳--”

有人轻轻一咳，二人瞬间停住了脚步，回头看去。。

发出声音的自然是藤野秋穆，不过此时的他丝毫不理会二人的愤怒，只是转头看向一副自始至终与己无关的楚云汉，轻轻地问道：“楚先生认为此时该是如何？”

似乎是意料之中，楚云汉不慌不忙放下手里的酒杯，神色平静地答道：“我赞同杜探长的意思，事到如今，该是给所有人一个交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