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已经是傍晚六点，但上海火车站依旧是人头攒动、热闹非凡，到处都是拖着箱子、来来往往的匆匆过客；时不时地还有举着木牌、在那里焦急等候的接站人，他们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生怕错过了目标。

楚云汉是好不容易才挤进了前台，看看手表，火车还没有进站，一切还来得及，他感到庆幸。反正那人还没到，百无聊赖的他便由不得将目光转移至周围往来的陌生人群。若不是亲眼所见，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个时候了，火车站居然还有这么多来来去去的旅客。无疑，他们都是为了生计、为了在这个乱世之中活下去，期望找到一片没有战乱的净土。

只是，放眼世界，这片净土，哪里才有？

楚云汉不由地在内心深处发出一声感叹，就在这时，目光锁定在前方不远处的一个熟人身上。他怎么会在这里？

“徐先生……”

“哎呀，楚先生，是你啊，真没想到你也在这里……”

这个熟人正是曾经夜遇刺客、而求助于楚云汉的徐志海。其实当时楚云汉一出现，徐志海就看到了他，本能下意识地躲避，却不想还是被对方轻易捕捉，由不得在心里暗叫糟糕，面子上却不得不笑脸相迎，友好询问。

“哦，来接一个朋友。徐先生也是吧。”楚云汉猜测道。

“是啊是啊……”徐志海脸上有些不自在，他担心楚云汉追问不休，便暗暗地观察着他。好在，也就这一句，对方便没再多问。悄悄地打量着，对方面色不变，神情淡然，若无其事。徐志海突然觉得自己可能是想多了，杞人忧天了。

“徐先生这段时间可是安稳入眠？”

耳畔突然传入一句话，令徐志海有些恍惚，身体微微一震，侧目，去看楚云汉，对方依然如故，直视着前方；这不禁让他怀疑，刚才那句话是否为自己的幻觉。恰好此时，楚云汉回过头来，深邃的目光令他有些心慌，忙不迭地点点头：“还好还好……”

楚云汉微微颔首，真的沉默了，移开目光，唇角带笑，看着眼前往来不断的旅客。

徐志海看不懂楚云汉本意何在，下意识地觉得对方是在对自己一种无声地讽刺。在自己面前假装无辜，到最后却要靠着东洋人保证安全。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自从那藤野秋穆派了保镖驻在自己身边，这几天晚上，自己再没有收到过象征着死亡威胁的金色弹壳。这说明什么，前段时间威胁自己的很有可能就是东洋人。

可那又如何，现在大半个华夏都是东洋人的，尤其是这个风云诡谲的上海滩。

别的不说，就算是眼前这个曾经被自己寄予厚望的楚云汉，到头来，不还是东洋人的哈巴奴才吗？自己找他帮忙，与直接向东洋人投降，有何区别？

思及于此，徐志海叹了口气，悄悄地去看身旁人，感觉他似要回首，便如心虚一般，马上转过脸去，心里忐忑难安。就在此时，忽听对方喊了一声--

“人来了。”

人？什么人？徐志海一时没反应过来，待得回过神来，才发现侧方火车缓慢而来，而身旁的楚云汉已然向前走去，见是如此，他匆匆跟上。

“爹地……”

一身着宝蓝色长裙的年轻女子站在列车门口，大喊一声，随即如蝴蝶一般，笑着扑向前方的徐志海：“爸爸，我想死你了。”

“柔萍，我也想你啊。”徐志海抱着女儿，禁不住热泪盈眶。轻轻地放开女儿，打量着分别两年、如今已是亭亭玉立的女儿徐柔萍，轻抚着她的头发，感慨道，“长高了，也漂亮了。”

小姑娘嘟起嘴巴，似有不满：“爸，我都多大了。”

徐志海也不分辩，只是慈爱地看着女儿，微微颔首，很是欣慰。

“嗨，云汉君，你果然来了。”

“俊彦，好久不见。”

随着徐柔萍一起下来的是一个身材高大、模样周正的年轻男子，一下火车，看到对面的楚云汉，马上绽放出了一个迷人的笑容，冲过去，将他紧紧拥抱。

楚云汉回之一抱，相拥了很久，两人才恋恋不舍地分开。楚云汉拍着他的肩膀，一脸兴奋地说道：“接到你的电报、知道你要来上海，我就马上开始准备。刚才有个事耽误了，还好来得及时，赶上你下火车……”

“今晚上我们一定要不醉不归……”

“好，不醉不归。”

二人顿时哈哈大笑。

“俊彦，你过来一下。”

就在这时，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回头看去，只见那徐柔萍冲他们招了招手，但很显然，眼里只有一个人。

男子对楚云汉说了一声“抱歉”，然后便带着宠溺的笑容向女孩走了过去。

似乎是嫌他走得太慢，女孩一把拉过他的胳膊，推至父亲面前：“爸爸，这是我在电话里给你提到过的男朋友，俊彦君，山本俊彦。”

坦白说，凭第一印象，徐志海对这个“俊彦”感觉还是不错的，文质彬彬，气度不凡，和女儿在一起也算是男才女貌、相得益彰；只是一听到他的真实姓名，他不禁皱起了眉头，东洋人？

“叔叔，你好。”男子面带微笑的伸出手来，彬彬有礼。

徐志海拿不定主意，该不该接受对方的示好。可旁边的女儿好像是等不及了，暗暗地掐了一下胳膊。疼痛使得他陡然清醒，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矛盾。可他不敢耽误太久，因为他不仅要考虑女儿，身旁那道复杂的目光，他也不能不在意。于是他伸出手，和对方握了握，却是一言不发。

山本俊彦并不在意，握过手后，笑着说道：“老听柔萍提起你，今日一见，果然不假，柔萍真的是有一个好爸爸……”

“还用你说。”徐柔萍顽皮的向男友做了个鬼脸，逗得山本俊彦哈哈大笑，伸出手来，意欲将女人揽入怀中，却不想扑了个空。

徐志海把女儿拉到一边，柔声说：“既然回来了，那就赶紧回家，好好地休息一下。我让人准备了你平时最爱的家常菜，快点回去吧，再不走，菜都凉了。”说完，拉着女儿便要匆匆离开，可女孩显然是舍不得自己的爱人--

“俊彦君……”

“柔萍……”山本俊彦就要追过去，却被一旁的楚云汉拉住了--

“柔萍小姐好不容易回家，和徐先生也是好久不见了，父女俩想聚一聚，你一个外人凑什么热闹？走了走了，跟我走，咱们不醉不归。”说罢，拖着山本俊彦就向着父女俩相反的方向而去。

年轻的情侣依依不舍，但一前一后都有人拽着，二人怎么都走不到一起，反而是渐行渐远，双方都看不见了。

山本俊彦好不容易甩脱楚云汉，伸出脖子，试图在茫茫人海中寻找爱人。很可惜，一无所获，只能将这份怒气转移到楚云汉的身上，沉下脸来，冷冷地看着他。

楚云汉也只能满脸堆笑，连连作揖。

这一边，徐柔萍被父亲强拖着、不情不愿地上了停在车站门口的黑色轿车。但她不甘心，扒在窗户上，眺望着窗外，盼望着看到爱人熟悉的身影。车子启动，渐行渐远，那热闹非凡的火车站变成了一个不起眼的小数点、最后终于看不见了，徐柔萍这才收回了目光，一回头，便对上父亲阴沉的脸色，到嘴的话自然是难以开口，抿了抿，又把头转向窗外。

徐志海没有开口，不是不想说话，而是期待着女儿的主动，主动向她解释，她自由恋爱找到的男朋友为什么会是个东洋人？

这是他从未想过的，所以感到吃惊，并且不可思议。可是这半天了，女儿一点开口的意思也没有，这让他很恼火。想来想去，决定主动出击，反正司机是自己人，跟了十几年了，信得过，不怕他给东洋人告密。这样想着，组织好语言，便要主动开腔，就在这时，忽听女儿一声惊呼--

“后面那辆车……”徐柔萍喊道，转过身冲着父亲，“后面那辆车一直跟着我们……”

“怕什么，那是来保护咱们的。”徐志海终于找到了机会。

“保护我们？”

“是啊，前几天晚上，我们总是三更半夜遭到杀手。东洋人知道以后，就马上派了五六个保镖过来日夜不休，保护我们的安全……”

“什么，你说那是东洋人？”徐柔萍瞪大双眼，指了指身后。父亲没有回答，她也不需要答案，“爸，叫东洋人给我们做保镖，你没搞错吧？”

“你都能找个东洋人当男朋友，我怎么就不能雇东洋人做保镖了？”

“我……”徐柔萍无言以对。从一开始就知道，父亲不一定能接受这个事实。所以一直以来，在电话里她都是避重就轻。想着见了面再公开，看见木已成舟，爸爸也就只能选择接受、尊重女儿的选择。却不想，到了最后，仍然是尴尬收场。想到这里，心里委屈，不觉地落下了眼泪。

看见女儿委屈的模样，徐志海也是心痛不已，但在这个问题上，他不想服软。为了打破尴尬，他轻咳一声，改变话题：“家郁怎么样，还在德国？”

徐柔萍擦干眼泪，点点头：“还在读书，现在国外也不安全，尤其是欧洲。我和他说过，没有什么事，不要往家里打电话，太贵了，也不安全。”

“是啊，现在家里的确是不安全、不好说话。”徐志海感慨万千，一语双关。忽然想起什么，又提醒女儿，“过两天，你去给他发一封电报，告诉他暂时不要回来，国内不太平。”

“哦。”徐柔萍低低地应了一声，再次擦了擦眼睛，悄悄观察着父亲，见他脸色稍缓，想是因为刚才的话题，两个人的关系缓和了许多，她便试探着、小心翼翼地开口，“其实俊彦君是个好人，对我很好，也很爱我……”徐志海不说话，理也不理身旁的女儿，也不知这话他有没有他听进去，但徐柔萍还是打算继续说下去。

“其实我刚开始也犹豫要不要和他在一起，可他锲而不舍地追我，让我很感动……而且他还和我说，你和他爸爸交情很好，一起做生意，还一起喝酒，我想……”

“我什么时候和东洋人做生意、喝酒了？”徐志海不耐烦地问道，“他爹是谁啊，我认都不认识……”

“俊彦君和我说的……他爸爸叫山本一木，是关东军的军需司令。他和我说，三年前在香港，你们在一起吃过饭……”

“什么，是他？”徐志海豁然变色，苍白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