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长的甬道上，杜方和楚云汉保持着一定的间距、一前一后。杜方总是时不时地回头，打量着身后那人，看得出，他很平静，脸上也没有太多的表情，看不出他到底在想什么，是否的确和自己一条心。尽管在女性失踪这件事上，两人是合作状态，可那并不代表在其他事上也能合作融洽。

别的不说，就是眼下这件事，杜方都没有太大的把握。只是东洋人亲自过问，局长亲自开口，作为下属，杜方没有拒绝的可能。

虽然这不是第一次了，虽然上一次楚云汉并没有改变什么，可对方也没有把握保证两次可以同样的顺利。

为了弄清楚楚云汉的真实身份、真实意图，杜方甚至还威胁过他，如果不说实话，自己可以让他永远见不到那个人。而当时的他泰然自若，只是轻描淡写的来了一句“你不会的，因为你没办法拒绝”。果然，第二天一大早，藤野秋穆的电话就打到了赵耀华的办公桌前。

虽然杜方以各种准备为由又拖延了一天，并且拒绝和楚云汉的任何接触，可胳膊拧不过大腿，该来的还是要来，谁也躲不过。

“杜探长，杜探长……”

一声声呼唤使得杜方从回忆中醒过神来，回头，楚云汉带着惊讶的、不解的目光望着自己，杜方这才意识到，自己居然不知不觉的停住了，可能是想的太入神了。饶是如此，他却依然不肯承认自己的疏忽：“急什么，还早着呢，周先生身体不好，让他多准备一下不好吗，楚神探还在乎这一时半刻？”

楚云汉好不尴尬，摸了摸鼻子，苦笑地摇摇头。

杜方斜了他一眼，没有理会，只是转身去问一旁的狱卒：“周先生准备好了吗？”

“已经在会客室等候了。”那狱卒说着，引着二人来到了走廊尽头的会客室。

进入其中，一眼可见对面那个头发花白的憔悴老人。此时的他正是紧闭双眼、靠在椅背上，仿佛是睡着了一般，对于周围的响动充耳不闻。即便是椅子拉离地面，发出刺耳的噪音，对方也是毫无反应。

看到这个“老人”，楚云汉不由地闭上双眼，几次深呼吸，让自己保持冷静。

上次见面是不知情，而这一次，他已经通过电报，得知了此人的详细资料，也清楚了此人的不易，从而更加坚定了不惜一切代价、救出此人的决心。一个不惑之年的中年男子，经过两年的牢狱生涯，就苍老的如同古稀老人。可想而知，这两年他是经历了怎样的身心煎熬。

思及于此，楚云汉只觉得痛不欲生，在心里不停地警告自己，才总算是保持了暂时的平静。

“周先生，周先生……”他轻轻地唤了几声，好像是怕打扰了对方此时的安眠。

徐徐地睁开双眸，看着眼前的“陌生人”，周志明眉头微蹙：“你是……”

“楚云汉，在霞飞路开了一家私人侦探所。周先生，我们见过面的……”

“哦，我想起来了，你来过的，一个星期前吧。”周志明这般说道，有意无意，向旁边的杜方看了一眼，之后又转向楚云汉，客气地询问，“楚先生有什么事吗？”

“我这次过来，还是为了当初的案子……”

“我早就说过了，人是我杀的，这个案子没什么值得复议，我认罪。”不等楚云汉开口，周志明就直截了当，承认了罪名。好像看出楚云汉心中的疑惑，他点点头，继续说，“的确，刚开始的时候，我撒了谎，这是求生的本能，我想活着，我想活下去，但很快，我意识到这是一种煎熬，我对不起我的妻子，那段时间，我每天晚上都会梦见她，我睡不着，日日夜夜在恐惧中度过。这样的日子，我度日如年，所以我决定自首。今生今世别无他求，只求一死，恕我今生的罪过。事情就是这样，我已经说过很多遍了，为什么你们就是不相信我？”

说的激动了，他猛地站起身，重重地拍着桌子。旁边的狱卒一见如此，立马冲上去，想把人按在椅子上。

楚云汉轻轻地挥了挥手，让他们靠边，然后看着对面的周志明，笑道：“周先生，你应该知道，对于你的证词，警方也进行了二次调查，只是得出的结论是证据不足……”

“我不管什么证据不证据，我杀了人，一人做事一人当，我认罪，就这么简单；至于你们调查的那些东西，我什么也不知道，与我无关……”

楚云汉低头轻笑：“周先生应该还记得，我一个星期前来过这里，可周先生知不知道，我这一个星期干什么去了，我去了一趟周先生的家乡，了解了一下周先生和周太太的过往，不知道周先生有没有兴趣听一耳朵……”

周志明还没反应，一旁的杜方却是倒吸一口冷气，惊讶不已。这一星期楚云汉出去过？不会吧，他什么时候走的，自己居然毫不知情，不会是以假乱真吧？想到这里，他觉得自己有必要暗示一下周志明，千万别上了这家伙的当了。可当他转过头去、望向周志明时，却见当事人眉头紧锁，眼睛一眨不眨紧盯着对面的楚云汉，不禁奇怪，难道说二人之间已经形成了一种无形的默契。

好似没看见杜方的异常，楚云汉只是直视着前方，自顾自的说：“你和你的太太是自由恋爱，介绍人是你们的大学老师，汪华先生，你们俩都是他的得意门生，你们的结合让他非常自豪、逢人便说，津津乐道。哪怕是现在，他们家的堂屋里都放着一张你们结婚时与他的合影……”

“汪先生还好吗？”周志明突然问了句，身体前倾，似有些急迫。

“他已经去世了，两年前，因为一次意外。”楚云汉说着，再次观察着对方，他一直在观察，目光从未离开，“接待我的是他的儿子，叫汪亚东……”

猛地抬头，周志明满脸震惊，望着面前的年轻人，眉头皱起，不可思议，亦或是不敢相信。只是不过半秒钟，他的神色就恢复了淡定，开始纠正对方的错误：“楚先生，你说错了，老师的儿子并不叫汪亚东，一个浩南、一个浩翔，并没有什么亚东……”

“是吗，记错了么？哦，确实是，我有一个朋友叫李亚东，关键时候，我倒是记混了，真的该死。”楚云汉一拍脑袋，自嘲地笑着。面对着那人眼中的复杂，他毫不在意地挥挥手，“是谁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都很友好，愿意向我一个外人讲述你们夫妻俩曾经的往事……”

楚云汉说着，深深地看着对面的男子。

男子只是拧着眉，望向他，一言不发。

楚云汉也不在意，只是按照计划，继续说下去：“他们跟我说，你们很恩爱。你的妻子出生于商贾之家，早年定有娃娃亲、指腹为婚。认识你以后，和你一见钟情，为了你，不惜和父母兄弟断绝关系，十几年没有来往；你也一样，得知父母为你选了一门亲事，不顾反对，独自一人跑到新娘家里退婚，哪怕是被人辱骂、殴打，也不妥协。尽管在老师、同学的见证下，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结为夫妻，但从此以后，你们也与你们的家庭断绝关系，十多年来，你们谁也没有再回去过……”

“这都是过去的事了。”周志明感慨一句，轻轻地闭上双眼，好似疲惫。

“这十几年来，你们夫妻相依相偎、相濡以沫，据我所知，不管去哪儿、不管干什么，你们都是一起行动，包括两年前的上海之行……”楚云汉顿了顿，瞧着他，期待着什么。很遗憾，期待化为泡影，只是他并没有放弃，“据说有一年，你们一起去了广州，当时你的妻子还怀有身孕，即便如此，你也没有把她单独留在家里，或者说她不愿意和你分开。但不幸的是，战争突发，你们在逃跑的过程中，你的妻子因为受了惊吓，不幸流产。可你也是毫无怨言，一心一意地陪在她身边。期间，你的家人写信逼你离婚再娶，你没有在意，反而撕毁来信，并在报纸上公开发表申明，和自己的家庭彻底断绝关系……这十几年的逢年过节，你们都没有回过家，无处可去时，你们就会回到老师家里，也许在你们看来，那才是你们的家、你们的精神寄托。小汪先生告诉我，你们的夫妻关系非常好，结婚多年，依旧是恩爱如初，仿佛蜜月一般……”

不知何时，周志明已经是双目紧闭，泪如泉涌。曾经的一幕幕如同电影一般，印刻在脑海里，令他回味无穷、难以释怀。

“你们如此美好的伉俪情深，我不相信会随随便便因为一个猜疑，而让你愤然举刀……”

突地睁开双眸，望着眼前平静的楚云汉，周志明眉头锁的更深了，似想把他看透，却又看不透。

“年轻人，不知他人苦，莫劝他人善。你不是我，你永远体会不到我的痛苦。也许正是因为这种爱情，才会令我因为窒息而疯狂。”沉默了很久，周志明终于开口，眼中的激动和震惊已经不见了踪迹，取而代之的是看透一切的决绝和坚定。

“你的意思是说，你妻子的爱让你窒息……”

“年轻人，我不知道你结婚了没有？如果你的妻子对你寸步不离、你的一言一行，她都会问个因为所以，你没有一丁点的自由。这样的日子，你不会觉得恐惧吗，这样的女人，你没想过要摆脱吗……”

“你杀妻是为了自由？”对方不答，楚云汉接着问，“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坚持下去？只要你坚持，警方调查无果，说不定就会判你无罪……”

“我说过了，我良心上过不去，我想赎罪……”

“既然是想赎罪，就应该配合警方，说出真相，抓到凶手，以告慰你爱人的在天之灵……”

“没有凶手，我就是凶手。”周志明好像是被激怒了，拍桌子起身，冲着楚云汉大吼。身旁的两个狱卒试图阻拦，却被杜方以眼神制止了。

“我就是杀人凶手，我杀了我的妻子，是我杀了她，我罪该万死、罪无可赦，应该千刀万剐，下十八层地狱，我该死，我该死，哈哈哈……”周志明突然疯了一般，肆无忌惮的大笑起来。

以至于对面的楚云汉、杜方看了，都是无可奈何地连连摇头。

“我们已经问过好几次了，都是自己，坚持自己杀了人，除此之外，什么也不肯说。只是因为证据不足，他的证词一直没有被采纳……不过在我看来，这案子应该和那个东洋人的案子关系不大，什么连环杀人案，我不信凶手杀了一个后，两年之后再杀第二个……”杜方显然是嗤之以鼻，侧目，发现身旁空空如也，人呢？

一回头，只见那楚云汉停在身后不远处，面对着墙壁，一动不动，似在发呆。

干什么呢这人？

杜方有些恼火，反过身，蹑手蹑脚地向他而去，准备吓他一下。谁料，对方突然转身，倒是让毫无防备的杜方惊了一下：“你想干嘛？”

“你想救人吗？”楚云汉不答反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