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仲霖的追悼会在济城殡仪馆告别厅举行，厅内外四周挂满了白色祭奠花圈，政商两界来了不少有头有脸的人物。

人多，阴天，入场前下着毛毛细雨，安静又悲伤的压抑气氛，如同天边散不去的乌云。

杨佳宁和苏昱一样穿一身黑，胸口别一朵小白花，有不少人把她看做是苏家长孙媳妇的身份，并不想引起旁人注意的她还戴着一副大大的墨镜。

毕竟还不是苏家人，杨佳宁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分寸感，苏柏渊主持着追悼会流程，苏昱在门口接待前来吊唁的宾客，杨佳宁随杨培政献花鞠躬过后就默默退了出去。

在后院花园的长椅坐下，尽管椅身上已经沾满细碎的水珠，杨佳宁默默点上一支烟，抬头仰望灰色的阴霾天空。

心里有说不出道不明的情绪，苏仲霖临终前对苏昱的嘱托让杨佳宁耿耿于怀，那句“重孙子”如同一块大石，重重压在她的心上。

压得她不得不直视自己的内心。

苏昱走过来在杨佳宁身边坐下，握住她的手。

“还好吗？”

杨佳宁点点头，深深回望苏昱，此时需要安慰的人似乎并不是她自己。

反观苏昱的目光倒是相当平静。苏仲霖曾嘱咐过自己去世之后全家上下都不许过分悲痛，现在苏柏渊主持大局，他也应该挑起身上的担子。

厅里传来念追悼词的声音，配合舒缓沉重的背景音乐，逝者已逝。

苏昱又看她，“这两天感觉你好像总是有话要说的样子，宝贝，是有什么事？”

杨佳宁深吸一口气，盯着自己的鞋子默不作声。

要她怎么对苏昱说出口，在这样的时间点，在他抱有这样低沉的心情的时候，说她不喜欢孩子，从来没有想过当母亲这件事。

薄荷烟在指尖自顾自的燃烧，杨佳宁摇头，温声否认。

“没什么，你先去忙吧。不用管我。”

苏昱坚定的搂住杨佳宁的肩，“是因为我爷爷说的话，对吗？”

用力在她肩头捏了一把，“嫁与不嫁，生或不生，都是你自己的选择，不要有压力，好吗？”

这时候他还在安慰她。

杨佳宁这几天都没有休息好，心乱如麻。苏仲霖的离世给她带来不小的触动，她担心苏昱的同时想起在泉城的外公外婆，又想起父母双亡的杨培政这些年的不易。

听到苏昱的话她眼圈突然变得通红，眼泪在眼眶打转，被风一吹就会随时掉落。

“对不起，苏昱，我们现在别说这些了。”

后事处理了几天，苏昱一直忙着，杨佳宁已经决定不再返回京市，便终于有空约在济城第一人民医院实习的盛珂见了一面。

还是济城一中门口那间小小的咖啡厅，杨佳宁和盛珂并肩坐在窗前，手里各自捧着一杯热奶咖，望着熟悉的街景。

盛珂跟着老师在肿瘤科住院部实习，刚值了一个大夜班的她脸上挂着深深的倦意，黑眼圈快要掉到地上。

杨佳宁捏捏她的手，“瘦了，多吃点饭。”

盛珂苦笑一下，“这不是我能控制的，忙起来什么都顾不上了。”

她轻轻靠在杨佳宁肩上，“苏昱还好吧？”

“嗯，会好的。”杨佳宁侧头看盛珂，“你好吗？”

“好，但是累，但是很好。”

一句很怪很怪的话，逗得两个人同时笑起来。窗外阵风吹过，香樟树的叶子被吹得沙沙作响。

时间仿佛回到了和盛珂初识的那一天，那时的盛珂有着一张一害羞就爱红的小脸，吞吞吐吐的说着要赔杨佳宁的手机。

杨佳宁出神的笑了笑，从包里掏出一瓶香水递给盛珂。

“送你的。上班不能用的话，休息天再喷吧。”

那是一瓶尼罗河花园。淡淡荡漾的柚子味混合着干净肥皂的香味，杨佳宁第一次闻到就立刻想起了盛珂。

好朋友是生活中的解药。

肥皂的味道容易让人想起年少时代，想起那个开学初遇的场景，那也是一个盛夏。

毕业前的最后一个春节就这样安安静静的度过。

杨培政升官之后行事更加谨慎，过年期间家中大门紧闭，为的就是防止迎来送往的招惹闲话。

杨佳宁也乐得其中，在家里跟阿姨学着包饺子，做饼干，每天都稳定产出一些奇形怪状的东西，不是逼着杨培政吃掉，就是打包带给了苏昱。

苏仲霖早就放下话不许儿孙为自己守孝，他认为沉浸悲伤是大忌，不利于家运。为了表示尊重，苏家也没大操大办的摆家宴，只是一家人在一起吃了顿简单的年夜饭。

济城从那年开始禁止在市区燃放烟花。

于是苏昱就开车带着杨佳宁去郊区，载着整整一后备箱的各色焰火。

苏昱空阔的草坡搭起了一个小小的帐篷，让杨佳宁坐在高处，视野最好的地方，手边保温壶里装着热咖啡，他倒一杯出来给她暖手。

从车尾箱里卸下东西，在坡下把那些烟花一字排开，苏昱还是穿着黑色连帽卫衣，下摆露出一点格子衬衫的边。他大声喊着“宝贝准备好了吗”，一边用抽了一半的香烟点燃长长的串联引线。

“砰—— 砰——”

五彩斑斓的烟花鸣叫着划破长空，在黑夜中绽放绚烂多彩的光，一个小时的时间随着烟花的绽放和坠落奔涌起来，世界像是被按下加速键。

杨佳宁欣喜又震撼，眼底倒映着那些紫色的、红色的、蓝色的狂热的火光，苏昱从背后拥抱着她，把头缩在杨佳宁的脖子间，呼出潮热的气息。

“新年快乐，老婆！”

苏昱在杨佳宁耳边大声喊着，爆炸声快要把一切动静都淹没，他又在心里默默对着天空祈祷。

“爷爷，希望你在天国一切安好。”

几朵最大的烟花升空，连发六记射花火球，坠落时如银色瀑布一般，这个瞬间万分难忘。

这是一场独属于两个人的花火大会。

杨佳宁回过身体和苏昱紧紧相拥，一个力气大到要把对方嵌入彼此身体里的拥抱，感受着对方的心跳和呼吸，直到一切归于平静。

万籁俱静。

人一辈子活得就是这样的一些瞬间。

回程的路上杨佳宁少见的没有听歌，车内安静着，两人似乎都还没从刚才的喧闹中回过神来，苏昱手腕上还带着星星点点的火药味。

他单手握方向盘，另一只手牵着杨佳宁的，杨佳宁在一片寂静声中缓缓开口，说出藏在心底已经许久的问题。

“苏昱，如果我说我不想要孩子，你会怎么想？”

这个在长辈听来骇人听闻的疑问，对于杨佳宁来说却不是空穴来风。她在心里想过千百遍，答案都是：不要。

或许是受到何晚茵的影响，她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当好一个母亲，也不确定到底能不能给孩子一个真正美好的童年。

生育责任从来都不是某一个个体或者某代人单独的责任，在传统价值眼里这无疑是一种自私的表现，但杨佳宁已经为自己做出了抉择。

苏昱淡淡一笑，“可有可无，由你决定。”

杨佳宁无奈地看他一眼，“我是认真的。”

苏昱开起暖风，把出风口朝着杨佳宁那边移去，又用手试试温度。

“我也是认真的，宝贝。”

又补上一句，“我不明白，一个要占去你未来几十年时间和精力的小家伙，我为什么会需要？”

他一本正经的和一个尚不存在的孩子吃起醋来。

杨佳宁没再说话，默默把车载音响声音调大。她现在还没懂得苏昱的决心，她以为苏昱还需要时间来好好想清楚。

短暂的茫然让杨佳宁暂时忽略了苏昱眼底的坚决，苏昱也并不恐慌，无论如何他都会证明给杨佳宁看，他想和她在一起的那颗心到底有多么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