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旭对此嗤之以鼻，若真得这么有骨气，就不该腆着脸上门认亲，还在这里一住多年。

那段时日，他刚领差事正新鲜着，就爱在外奔走。还是某个晚上回后院听筠娘提起，才知自己多了个来路不明的弟弟。

他那位不苟言笑的父亲，看着一本正经，没想到年轻时居然让勾栏女人留下孽种。

转头去问老太太，她也只是让自己不必多管，过段日子便将那对母子送庄子上看管起来。

常伯颤颤巍巍指着草屋后头，“那妇人来庄子上没多久便病殁，时小爷给生母披麻守孝，如今也快满三年……”

凌旭扫视一圈没在屋里看到灵位，正准备去屋后确认，就见向侍卫喘着粗气找来，“二爷，找到那赵九了。”

赵九听雇主交代他再去找几个流民来，转念想起一起逃难来的同乡，便舍近求远去了城外的临时赈灾棚。

赈灾棚这里，陈西绑着还剩一口气的李村儿，已经守株待兔好几日，赵九刚一露面，便被指认出来。

……

时屿在洞口从天黑等到东方吐白，却始终未见赵九的踪影，他知道其中必定又发生什么变故，忍不住暗骂一声蠢材。

后背抵着的石头传来向外推的力道，他知道那女子醒了。

“谁？谁在外面？”

谢蓁在一片黑暗中醒来，心头产生一丝庆幸——她身上皮肉完好，银票也在。她四下摸索，发现自己仍在之前躲避的山洞中，只是洞门被一块石头堵住。

她尝试将石头推开一条缝隙，却又被一股力道挡回来，心中升起不安，壮着胆子颤声询问。

一阵沉默过后，外面传来一道清冷的嗓音：“我是附近猎户，方才路过见一个流民打晕了你，意图不轨，便出手将你救下。”

来这荒山野岭里打猎？谢蓁心中升起疑惑，斟酌着开口：“……多谢相救，你是何人住在哪里？家中父兄定会重谢。”

又是一阵沉默，那声音再次传来：“不必了，既然姑娘已醒我自离去，你且留心那流民去而复返。”

外面响起一阵脚步声渐渐走远，片刻后只剩鸟叫与虫鸣。谢蓁不敢贸然出去，攥着个石头守在洞口。

她有个可怕的猜测，刚才那人就是将她砸晕的流民，此刻或许正埋伏在不远处。

等到外头天光大亮，谢蓁观察良久，确定外面没人才出来。

她在洞内将中衣脱下，撕下一块布巾把胸裹上，又撕下一块将头发包住，在发髻处打结，打扮成男子模样。

昨日那群流民定是看自己一个女人才下手，若是遇到个男人，哪怕是个比自己还瘦弱的，大概都不会轻举妄动。

谢蓁将头脸抹上污垢、外衣搓成烂叶菜，如今将她放入流民中都能完美融入。

一路紧赶慢赶，与越来越多的流民背道而行。及至黄昏时分，她终于到了江下游最窄的那处渡口。

在岸边观察半天，江面上不见一艘过往船只，只有对岸密密麻麻的人头隔水相望。

谢蓁好奇那些人准备怎样渡河，于是一直等到半夜。

在她迷迷糊糊打盹之际，突然被一阵震耳欲聋的巨响惊醒。谢蓁猛然从地上爬起，眼前的景象让她瞠目结舌，呆在原地。

漫天飞火翻涌，将夜色下的江两岸映照得如同黄昏，她的脸庞和河两岸的岩石也都被染上鬼魅般的艳色。

火光中浓烟滚滚，轰鸣声此起彼伏，正是岸这边发出的炮弹爆炸燃烧所致。炮火中，对岸黑压压的人群将自制的竹筏、木筏、人皮筏投入水中，争先恐后地往上爬。

几只筏子被炮掀翻，上头人掉落水中被冲走，另一批人又立刻上前往炮雨里冲……好似在他们身后，有比炮弹更恐怖的洪水猛兽。

终于有人冒着弹雨成功渡了过来，谢蓁想她现在应该上前，接过被遗弃的皮筏，同他们一起争渡。双脚却如同被死死钉在地上，动弹不得。

一步，两步，她还是走上前。

一枚炮弹砸到谢蓁不远处，她整个人被掀翻在地——

“你上去送死吗。”

好在此时的大炮威力远不如后世，掀翻她的其实是个人。

时屿一路尾随至江边，接着就见她不顾一切往炮口上冲。他顾不上再隐藏行踪，上前一把将万两纹银拽回。

“我回家去……”

他皱眉盯着眼前喃喃自语的人，她的家不就在身后？

东方再次呈现出鱼肚白，热闹一夜的江面重归平静。

谢蓁终于从夜里那番血肉模糊、四肢横飞的景象里回神，人间炼狱恐怕也不过如此吧？她僵硬地转头，目光对上身侧之人，勉强挤出一抹笑，“是你啊。”

那笑容格外苍白无力，难掩她内心的混乱与惊恐。

时屿听到她的话，呼吸一滞，警惕地打量着对方，“你知道我？”

谢蓁点了点头，眼前之人虽一身粗布麻衣却身体结实，显然不同于那些面黄肌瘦的流民。昨日原是她多心，“谢谢你，又救了我一次。”

时屿明白过来，暗暗松口气。

……

凌旭拎起被打得破破烂烂的赵九往地上一扔，指着洞口刻着的柳叶标问：“这就是他留给你的？”

“是……”

他在洞外找了一圈，只看到一段沾血的木棍。洞内还遗留着一件被撕毁的中衣，其料子明显来自府中……

听赵九描述的那个雇主，凌旭心中愈发肯定就是他那个来路不明的弟弟。

那畜生安分这么些年，偏生吴筠到庄子上后就出了这事，她此举不仅是为了报复夫人，更是对他的一种报复。

陈西看着一脸变幻莫测的凌旭，壮着胆子上前询问：“二爷，柳叶标记往江边去了，要继续追吗？”

……

“你还跟着我干什么？”谢蓁不解地看着眼前这人，她明明已经给过谢仪。

自她重新上路，便总觉得自己被人跟踪。为防万一，谢蓁寻了个背阴处躲起来，举着石块静等来人，果然不久后就从后面追来脚步声。

时屿没想到自己会被发现，眼前这女子总是异常警觉，怪不得那日在西天寺能被她逃脱。

“……恰好往这个方向，那边有个集货码头，采买弓箭便宜些。”

“那你先走。”谢蓁举着石头谨慎地看着对方。

时屿点点头继续往前走，打算走远一些再绕回到她身后，这次跟的距离再远些。

“哎你等等！你说的那个码头我也要去，我们同行。”谢蓁突然想起，她可以付银子让往西走的商队捎带上她，绕过北边闹灾荒的地界。

黄昏时分，他们赶到码头。

那里确有不少商队刚刚装好货物准备出发，往来商队自来有捎人的惯例，付些银两就行。可他们一听她说没有路引，纷纷摆手拒绝。

“求你了大叔，我家那边闹了灾，整个县衙都跑没人了，哪里去开路引……”

“莫要纠缠，城门口那些官兵可不听人解释！”

谢蓁求告一路，终于有个倒卖药材的商队愿意载她，但是要价八百两。

“嫌贵就算了吧，这一路过去几百道巡检司盘查，哪个不得打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