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节
,原来这戴斗笠的挑担人竟是个女子。却是身形颀长,肩背有力,前胸平坦。不熟之人,乍一入眼还当是个精悍爽利的年轻男子。她进门放下担子,摘了斗笠,露出底下一张秀美的容颜。远山黛眉,瑞凤长眸,鼻梁挺翘,红唇微弯,笑靥嫣然若春日暖阳。可着实是个俏丽美绝的娘子,哪还有半点男子之风?说也奇怪,这一张俏美容颜配上这一副高挑强健的身躯,竟透出十二分的英挺俊逸,磊磊飒爽,让人瞧着便心生好感。
“阿姐!”北屋堂口蹦出一个小丫头,总角之年,一身梅红色的衣裙,娇俏可爱。她一路小跑奔向门口,从后一把抱住了正背对着她闩门的斗笠女子的腰际,小脸埋进她衣背亲昵相蹭,逗得斗笠女子笑出声来。
随着小丫头,堂口又出现了一位美丽的中年女子,裙钗淡雅朴素,系着围裙挽着袖子,湿漉漉的双手一边在围裙上擦着,一边有条不紊地吩咐道:
“暧儿莫闹,别逗急了又要喘,让你姐进来再叙话。孟晴,去井边洗洗,瞧你脏兮兮的,洗干净了准备吃饭,顺便打桶水到厨房来,将那枣儿泡上。暧儿,去叫你二哥到厨下来。”
“是,娘亲。”姊妹俩异口同声道,随即孟晴转身,将暧儿抱起,逗她道:
“我家小妹一日不见居然长胖了!沉甸甸的。”
“才没有呢!是阿姐你累了,没力气了。”暧儿辩解道,随即在姐姐怀中笑作一团。
姐妹俩闹了两下,孟晴便将孟暧放下,孟暧一溜小跑向东屋而去。孟晴重又担起扁担,穿过堂屋,进了后院,将那一筐柴在柴架子上堆好,随即将那麻布包裹的长条状物什往柴堆边一靠,那里面包着的是她未开刃的螣刀。她来到井边,利落地打水洗漱。她清早起身,上城郊山上打猎习武,日暮时分,打回一筐柴一筐山枣,另有山鸡两只,山兔一只,收获满满。她大约每五日会去一次,每次回来都能给家中带足柴薪与山货,家中已经很久没在市场上购过这些东西了,省下不少银钱。
她打了一盆水,将山枣在灶台上泡上,一旁的灶台边,赵氏已端盘盛出锅中炖着的菜,上了不远处的餐桌。
“娘亲,我把山鸡和野兔先搁在火眼这里了,等会儿我帮您杀了。”孟晴笑道,起身时没在意衣襟散开了,结果前胸开了个大门,露出了里面紧紧缠绕着的束胸带。
“你这丫头啊,你看看你……”赵氏望着孟晴道,“女娃也没个女娃样,你又束胸?等下快解了,你也不嫌勒得慌。都怪你爹,当初脑子发热,非要让你习什么武。”
“哎呀娘亲,好端端的怎么又提这茬,当初您不是也答应了吗?”孟晴笑着重又掩好了衣襟,走过来帮赵氏端菜。
“我能不答应吗?你爹那脾气,我可拗不过他。娘亲是怕你将来嫁不出去,你都及笄大半年了,也没人来说亲,整日里就在外野,也不着家,菜市口打铁的牛娃子力气都没你大。”
孟晴噗嗤笑出声,道:“人家却也没见过孟家三女,如何没头没脑就来说亲?不都以为我是二哥嘛。”
她话音刚落,背后就响起了一个年轻文雅的男声:“又说我甚么?”
孟晴扭头看向门口,果见她那龙凤哥哥就站在厨房门口,笑眯眯地望着她。十五岁的少年羸弱的身躯还没孟晴高,手脚纤弱,皮肤苍白,但面容却十分俊雅,一身的儒士风度,面貌与孟晴有八分相像。他身边,刚及他肩高的孟暧努力地扶着他,也是瘦弱不经风的模样。这羸弱的兄妹俩与孟晴对比之下,若是不瞧彼此相像的面容,简直像是两家人。
“二哥,我说你在四方邻里口中,可是个壮硕精悍的好汉子呢。”孟晴故意打趣道。
“臭丫头贫嘴,不许损你二哥。都过来吃饭吧。”赵氏对着孟晴的脑门给了个栗暴,孟晴捂着脑门吐了吐舌头。门口的孟旷在孟暧的搀扶下,笑嘻嘻地走了过来,揉了揉孟晴的头算作报复。
众人围着一张上了年头、满是划痕刻印的四方八仙桌坐定,举箸儿吃饭。菜式简单,青菜炖豆腐,两日前刚卤好的酱野鸭,剩下的半只分食,六必居的酱菜一小碟。饭是大碗的白米饭,家中最不缺的就是米粮,赵氏娘家隔三差五会送米粮来。然而家中最能吃饭的两个男人这会儿不在家,食量当属孟晴为最。饿了一天,她吃得狼吞虎咽,却是只吃菜不吃肉,还总往娘亲兄妹碗里夹肉。但孟旷孟暧都不爱吃肉,孟旷是脾胃虚吃不下,孟暧则是挑嘴又嗜甜,总爱吃些驴打滚、艾窝窝之类的小糕点,不过家里管得严,也不许她多吃,否则喘病会发。赵氏又心疼大女儿终日里习武耗损气力,大女儿夹到自己碗里的肉,又被送了回去。最后这半只鸭子,大部分还是进了孟晴的肚子。
食不言寝不语,家中吃饭不说话是规矩,父亲长兄在时如是,不在时亦如是。父母兄弟姐妹,一家人全在一桌上吃饭,不分尊卑长幼,孟家有些规矩大如天,有些规矩却视若粪土,一家人都极有个性。吃完了饭,孟晴帮着母亲收拾残羹、洗刷碗筷,又烧开水给今日的猎物褪毛清肚,刷洗干净用粗盐腌上。孟旷、孟暧坐在餐桌边吃枣喝茶,一家人这才聊开。
“二哥今儿身子如何?”孟晴一边忙活一边问母亲。
“尚可,早上起身在院子里走了走,晒了会子日头。午间饭吃得不错,午后睡了会儿,之后一直在屋里看书,我给他添水时瞧他聚精会神地写了篇文章。”赵氏道,只要儿子身体状况好,她就开心,眉梢眼角都透着喜悦。但随即却又叹道:
“唉,这开年刚过了院试成了廪生,却拖到现在不入府学,府学那头该有意见了。”
“不妨事,爹爹都打点过了,还有梁先生在,府学那里知晓二哥身体弱,不能来回奔波。”孟晴安慰道。
“是啊娘亲,你就放心罢,梁先生和学政是同乡,都通过气了。”一旁的孟旷附和道。
瞧娘亲忧心着不答话,孟晴转而道:“暧儿今儿听话吗?没有乱跑吧。”
“才没有哩。”小姑娘蹙了蹙鼻尖,嚼着山枣含混道。
“她又跑不远的,可总往你舅家跑,问你舅讨甜糕吃。你舅那心肠软得跟水似的,一乞乖他就没脾气,全依了那小馋鬼。瞧她那样儿,就怕她犯喘,提心吊胆的,也是个不省心的。”提起这小丫头片子赵氏就气不打一处来。
孟晴装作生气的模样,道:“该教训,我晚上说说她。”心里却想,暧儿能活泼点倒也好,大舅是个明白人,做事有分寸。她偷偷向小姑娘眨了眨眼,暧儿捂嘴偷笑。结果被身旁二哥抓个正着,刮了下鼻梁,不由撅起嘴来。
孟暧如今夜里都跟着孟晴睡西屋,姊妹俩感情极好。北屋正堂是父母的寝居之所,而东屋则是两个儿子的居所。由于现在大哥孟旭已入锦衣卫当差,这几日恰好轮值,起居执勤都在宫城内,所以东屋只有老二孟旷在住。
孟旷这些日子逼着自己吃好睡好,勤加锻炼,想把身子养好些。大哥眼下要定亲了,等成了亲,他便不好再与大哥同住,到时候他便得搬出去入府学。只是这事儿也没定,大哥孟旭的意思是他若是娶了亲,便另外搬出去住,不让孟旷折腾。孟旷觉得大哥须得在父母跟前尽孝,自己身子不好,实难权尽孝道,反倒要让父母照顾。最近一段时日,兄弟俩还因为这事儿头一回闹了别扭。再有一日,初五大哥孟旭就要结束这次当值归家了,他想着得再和大哥谈谈。
赵氏望了一眼厨房门外的天际,金阳渐隐,夜幕降临,估摸着该到一更天了,于是对孟晴道了句:
“你爹今儿去寻管狱所的黎老三谈事情,这会子也该回来了罢。等一更三刻【注】便要敲暮鼓了,耽误了他可回不来,晚上要睡大牢哩。”
“我等会子去巷口瞧瞧去,多半是黎老三那酒鬼拉着阿爹多喝了几杯,阿爹有数,您莫急。”孟晴安抚道。
父亲孟裔是三日前押送着张家的女眷从荆州抵达京城的,任务交割后,这几日都歇在家中,未曾轮值。今儿个也是休沐日,本该留在家中,但听母亲说,父亲似是心中有所挂怀,回来这几天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今儿早上起早,备了些酒食,就说去寻管狱所的黎老三,宵禁之前会回来,不必为他备夕食。Θ思Θ兔Θ網Θ
黎老三全名黎许鸣,现任锦衣卫北镇抚司管狱所千户,专管诏狱,锦衣卫十三太保中行三,故称“黎老三”。他是辽东军出身,据说早年间在辽东总兵李成梁手下当过亲卫,做过军中稽查,手段狠辣超绝。后被举荐入了北镇抚司,让他管了诏狱,便得了个“人间阎王”的诨号。但孟裔和他关系素来很好,说他虽凶残,但本性不坏,且心怀家国有高志。只是孟晴也未曾见过这位黎阎王,实在不知道一个被形容成凶残的人如何能心怀高志。
孟晴收拾停当手中的活计,迈步往厨外走,孟旷叮嘱她一句:“阿晴,你加件罩衫,外头这会儿得凉了。”
“我省得,二哥。”
孟晴披了一件外衫守在巷口候了许久。本以为父亲只是喝酒耽误,定会在宵禁前赶回,却不曾想暮鼓都响了还不见父亲踪影。夜色沉沉暗下,掌灯时分已过,道口黑黢黢的,只有不远处巷外斜角酒楼的灯笼光亮勉强能照出点光景。孟晴有些急了,又怕家里人担心,踱了两步,返身往家去,打算打个招呼,再去寻父亲。
这刚一转身,却见巷道另一头,有一驾驴车踢踢趿趿慢悠悠驶来。车辕上坐着两个人,昏暗间看不清面貌,但其中一人轮廓十分熟悉,似是父亲。孟晴忙紧走几步迎上,出声唤道:
“阿爹?是您吗?”
“晴儿。”车辕上的人有了回应,确实是孟裔。
“怎么回事?”孟晴十分困惑,这驴车是哪来的?她目光移向另一个驾车人,顿时吓了一跳。这人瞧着好生可怕,一道刀疤斜贯面庞,那刀疤打左眼正中央斩过去,眼已盲,嘴也歪了,一张脸似是被巨力揉皱了一般,黝黑凝肃,暗夜里似是酿着一股邪气。
“莫声张,这是你黎三伯。”孟裔简短介绍道。
“黎三伯……”孟晴有些胆怯地打招呼。黎老三似是扯出了一个笑容,那笑容比哭还难看,吓得孟晴移开视线不敢直视他。
孟裔跳下车辕,走到后方载板边,一把掀开盖在上面的油布,下方竟躺着一个瘦弱的女孩,女孩全身上下没一处是好的,蓬头垢面,衣服都成了辨不出颜色的布条条,几乎不蔽体,似是刚从粪坑里爬出来,臭气熏天。孟晴下意识就屏住了呼吸,眉头紧皱。
“晴儿,来帮忙,把这女娃抱进家里去。”
孟晴呆愣愣一时没反应过来,直到父亲又催了一句:“快啊。”她才忙上前,双手抄过女孩的肩背和腿弯,把女孩打横抱起。入手间轻飘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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