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里又剩下Carlos和余晋阳两个人，以及那扇门后的人。

余晋阳死死盯着楼梯下那扇紧闭的格栅门，缓缓站直身体。

“不要，Jessica，不要过去。”Carlos拦在她身前，大眼睛里满是乞求。

“我记得你说过，你只比我大一岁。Carlos，这是犯法的。”不到十七岁的余晋阳看着面前这个笑容灿烂外形健康干活勤快的同龄男孩，“我不懂，为什么，为什么？”

那双总是略带羞怯的大眼睛此时充满了难以理解的情绪，只是一遍又一遍的重复“please”。

余晋阳想起他修剪草坪时采下两朵可爱的小野花送给她，想起在突如其来的雨后他们两个躲在廊下聊拉美文学，想起他说过段时间他会去读社区学校。他是单纯努力上进的少年Carlos啊，怎么会？怎么会？

余晋阳久久地盯着他，然后轻轻说，“我现在离开，是为了你，不是她。Carlos，再见。”

她知道不止Carlos一个人听见她的话，便捂着胃走出去。

西雅图的夏天是很舒服的，并不非常炎热，可是那个下午，余晋阳顶着太阳不停的走，走了很远，那股恶心的眩晕的气味却始终挥散不去，在阳光下似乎被烘烤的愈发浓烈，透过每一个毛孔进入她的身体，她用力的揉搓自己的身体，不知是想要把那气味挤出去，还是要将身体里那一半的罪恶的血液挤出去。

为什么？她究竟是犯了什么错才会被这种女人生下？

余国泰在街区某个路口看到了一脸茫然毫无目的徘徊的余晋阳，当他喊她的名字时，他清清楚楚看到这个孤单的少女身体突然抖了一下，像是受了极大的惊吓。

余晋阳在看到余国泰时，心中忽然生出一个邪恶的念想。他知道吗？他知道那个为了他抛夫弃女的女人在家里做了什么吗？如果她告诉他不久前发生的一切，会怎么样呢？那个曾经抛弃自己的女人会被人抛弃吗？

那是她的母亲啊，这个男人是给了她想要的人生的爱人啊！他们已经失去了他们的女儿，她要破坏这一切吗？

余晋阳陷入疯狂的纠结中。

告诉他，告诉他！让他看清楚这个女人的真面目！她才不是什么好女人，她连对婚姻对爱人最基本的忠诚都做不到！这样的女人，还给她留什么面子！

揭穿她，揭下她的假面！在她丈夫面前！

“她偷情了。”余晋阳盯着停在她身边的车里的男人，“周晓和一个未成年偷情了，她犯罪了。”

余晋阳听到自己的心脏狂跳，快要跳出她的胸口。她想象着眼前的男人即将崩溃、发疯，然后冲回去和周晓算账、离婚，也许她最终又变回没人要的孤女，也许她就此可以回到中国、回到余家。

然而她看到的只是一如往常的温煦的中年男人，唇角的微笑也只有一点点、稍一眨眼就会忽略的低落。那个被戴了绿帽子的男人继续用平静的声音和她说话，“来，上车，回家。”

“你没有听到我说的话吗？”余晋阳在这样的回应下真的以为自己没说清楚，也许声音太低被风吹散，她打算重复一遍。

“上车，晋阳。”这是在美国第一次有人喊她的名字。

一直礼貌相处的继父女二人开车一路到海边，两人倚靠在车身一侧望着远处嬉戏散步的人，海风吹来夹带着很细很细的雨。

“我的公司研究出一种新产品治疗不孕不育，我报了名，成为内部首批二十名实验人员中的一个。那时候我们已经试遍了各种方法，包括中医针灸、中药、印第安人巫术，更不用说各大医院的各种激素、针剂，当然不是你妈妈的问题，毕竟她都已经生下了你。”余国泰笑了一下，是苦笑，是自嘲，却也没有多少的难过，也许过往的岁月早已将这个男人的内心磨平。

“那次实验只成功了一例，就是Rebecca，但是我的身体也造成了永久损伤，再也无法勃起，我给了你妈妈一个我们梦寐以求的孩子，却在也给不了她作为女人应享有的幸福。自然，那个实验中的新药夭折了，永远都不会上市。”余国泰此时才第一次侧脸看了一眼余晋阳，语气依旧平静没有情绪，“所以，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

余晋阳只觉得整个世界是混乱的，一切事物都丧失了逻辑，她不知道是不是海风将她的脑子吹懵了，还是成年人的秘密过于复杂。

“孩子，很快你就成年了，不久后也会遇到你爱的人，如果你们彼此相爱却无法给对方幸福，那种痛苦是别人难以体会的，那是作为男人最无能的痛苦。也许你现在无法明白，但终有一天你会理解，生活是艰难的，它会在你看不见的时候给你埋下一个个陷阱，你也许竭尽全力也只是不让你的口鼻被流沙掩埋，可是当你回头却发现你的腿仍旧陷在里面，你以为是绝望吗，不，那个时候你只会庆幸自己还活着。”余国泰仰面深深呼吸，仿佛真如刚从流沙中获救的人，“我这一生已经尽过全力，维持现状我很满意，她感到开心就好。”

直到此时此刻，余晋阳才终于明白余国泰身上那种诡异的平静感是什么？那是一种活在自我伪装中的活死人一般的人才有的暮气，那种人对生活、对人生、对身边的一切都已经不抱希望，只是活着，吃喝拉撒睡，而已。

她感到绝望，为眼前这个中年人，也为自己。

“疯子，你们都是疯子，我要离开这里，我要回中国。”余晋阳第一次对余国泰歇斯底里的吼叫。

“Jessica，我想你已经完全明白你来到这个家的理由。不仅是你，我、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令你妈妈重获幸福的工具。”余晋阳第一次感受到无言的伤害与可怕，可是余国泰仍然如往常一样一脸和煦的继续说，“我会给你很多钱，你想买车想去欧洲旅游，将来上大学的学费以及公寓租金、生活费，一切你能想到的花销我全部负责，但是你不能离开。只要你妈妈需要，你就要在她身边，你明白吗？”

“你是一个人啊！为什么你要活成别人的傀儡？”余晋阳受不了的尖叫，“你几岁？41？45？你人生还有几十年，你打算就这么活吗？”

这是已经有路人发现他们的争吵，有人走近好心的询问余晋阳是否需要帮助。

余晋阳看着路人绝望的摇头，谁能帮她呢，谁能帮这个男人呢，谁能帮这个千疮百孔的家呢？

余晋阳说，我要一辆车。

那位好心人对着余国泰摇摇头，笑笑离开了。又是一个被宠坏的青少年。

余晋阳醒了，顶上是一盏羽毛吊灯，打开时灯光透过层层叠叠的羽毛发出柔和的光线。这是爸妈家，是她的家。

她伸了个懒腰，慢吞吞的坐起来，从那天以后她再也没有打过网球，虽然Carlos再也没有出现在家里，但她知道在那座城市的某个地方，她的亲生母亲与某个健康男人在偷情，而她的继父则维持着假装不知道的美好假象，她在拿到驾照后便开上那辆作为补偿的车从美国西北角不停的开向腹地，在荒无人烟的公路上她感到久违的自由、暂时的自由，再后来，她确诊了。

她的主治医师算是这个世界上知晓她内心伤痛与隐秘最多的人，但是她也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她。那样的不伦丑事，那样的不堪，是她的亲生母亲，她再恨她也说不出口。

抑郁症看似治愈了，她也终于被放过，离开了美国，代价是除了第一学期的学费，他们不会出一分钱。余晋阳用那几年攒下的被周晓打后余国泰补偿她的钱以及打工赚的钱在英国艰难读完了大学。

这就是她的全部，在国外的全部。

然后，她头也不回的登上了回国航班。

余晋阳从衣柜里翻出一条银色真丝吊带裙，套了件薄款浅灰蓝色亚麻开衫，在腰际打了一个结，又换了一条余大姑送她的祖母绿泪滴状吊坠项链，眼尾轻轻扫了扫眼线，看上去妩媚动人又有几分婉约。

余清明带着余员外从湖边跑步回来时，正好看到她犹如一条美人鱼从楼梯上施施然下来。

波光闪闪，一点一点晃花人的眼，那抹祖母绿映衬下领口处一片肌肤雪白犹如珍珠光彩夺目，两段细巧的锁骨让人忍不住想要伸手抚摸。

余员外快人一步轻快的跑上楼梯，在主人光滑的丝缎裙摆下磨蹭，引得人一阵欢快的笑声，“你倒是识货！大别墅美不美？风景是不是很漂亮？”

“哥，你这样都能起得来！我真是搞不懂你的酒量。”余晋阳看到站在楼梯下穿着运动服的人，拿着一瓶水不停的喝，好像很渴的样子。见他不理她，只斜睨着一味瞧她，她不满的白了他一眼，径自去餐厅找其他人告状去了。

“阳阳今天好漂亮啊，要出去玩吗？”余大姑眼前一亮，把侄女拉到旁边细细打量，“这条项链真衬你，我本来还担心你们小姑娘不喜欢呢。”

“怎么可能不喜欢啊，大姑的品位最好了，只是平时上班找不到合适的衣服搭，好多衣服我都没带过去，早上我翻了翻衣柜，发现这条裙子，就想着和祖母绿特别合适。”余晋阳压低声音和余大姑咬耳朵，“大姑，你看我的妆怎么样？我同学让我打扮得女人味一点，我怕太过，你帮我看看。”

余大姑细细看她的脸，今天的妆容很是与首饰衣服搭配，眉毛悠长、稍稍压低眉峰，显得温柔，眼尾的眼线拉长眼型，削弱孩子气，增加了女人的妖娆，孩子长大了，余大姑在心里感慨，“口红再艳一点吧，不然压不住祖母绿，人家的注意力会被分散了。”

“好，等下补涂一下，其它呢？”余晋阳坐得端端正正，双眼亮晶晶，显得明媚含情。

余中新在一旁一边喝茶一边哈哈笑，“够漂亮了，是不是去约会啊？不是来过家里的那个小子吧？”

“不是啦爸爸，是和女同学啦，徐薇，你还记得吗？上学时来过家里玩的。”余晋阳拿起一块绿豆糕吃了一口，“这个好吃，陈阿姨做的吗？她和晓芸又出去了？”

“不准去。”在门口听他们说话的余清明这时充分发挥了腿长的优势，无声无息就站在身后。

余晋阳回头看他，一张黑沉沉的脸。

余清明一把将人提起来，“你过来。”

余家姐弟俩面面相觑，一大早这两人又怎么了。

“你又要跟徐薇去干什么？”余清明再次将人上上下下扫一圈，“余晋阳，你别惹我，别给我找事。”

“我和我朋友出去，怎么就惹你了？不就是......”余晋阳小心的看了一眼身后的长辈，小声说，“不就是那天喝多了，麻烦您老人家接了一次吗！我们今天不喝酒，晚上十点前肯定回家，不给你找事情！”

余清明吸了一口气，仿佛退让一大步，“郭菲菲一起去吗？”

“她一个已婚妇女去干嘛，不去。”余晋阳不明所以的看他一眼。

余清明迅速捕捉到话中的信息，“你去约会？见男人？”

余晋阳飞速瞟他一眼，又挪开目光，“你别管了，反正我又不去干犯法的事。”然后转身就要回餐厅。

余清明又把人掰着肩膀转回来，“给徐薇打电话推掉，陪我去见几个人。”

“我不去。”余晋阳开始有点生气了，“幸亏我回来没去向阳上班，否则都要被你限制人生自由了。”

余清明一退再退，“你们去哪里，和谁见面，时间地点联系方式都发我。”

“不要，拜托，这是在寕城哎，又不是什么荒山野岭，哪有那么多危险，人家也不会把通缉犯介绍给我们啊！”余晋阳顿了一下，发现自己说太多，然后推着余清明往楼梯口走，“哎呦你出了好多汗赶紧去洗澡啦，臭死了！”

余晋阳推了人一把，又开开心心返回，没走几步，头上就被罩了一件运动服。“啊~烦死了！”她把衣服从头上扯下往楼梯上丢，人早就跑的没影子了，“爸爸，大姑，你们看看他啊，我的头发都弄乱了！”

余家姐弟只是笑，唉，没成家就到底还是孩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