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永没有给余晋阳当下拒绝的机会就利落下了车，似乎是预料到她会马上疾驰离开，一落地就往后连退两步，果然mini噌的一下就窜出。

余清明被红灯挡下，调头转入小巷时只看到朱永站在路边默默望着前方，而那辆墨绿色的mini早已不见踪影。

不知他们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刚才电话中还说着要一起吃饭的人，现在明显是分道扬镳，余清明只好加速向前开，希望快点看到她的mini。

好消息是余晋阳随机拐进的小巷端头有几家网红小饭店，现在正值饭点，排队的队伍非常长，已经挤到路边，来往的车辆经过时不得不放慢速度，余清明很快便看到堵在门口的mini磨磨蹭蹭往前挪。

坏消息是余清明飙过前面一段路后，也只得放慢车速，耐心是个好东西，可是此刻他并没有一点，不停拨打无人接听的手机就是最好的证明。对方坚持不接电话，他也别无他法，只把手机扔在副驾座位上，希望她往家里开去。

在经过几分钟龟速挪行后，mini率先突出重围，箭一般射出，后边的Mulsanne一边忍受排队的路人拿手机拍照，一边焦急地用手指不停的在方向盘上敲打。

一个红绿灯后，Mulsanne瞬间提速，在穿行过一条路后，终于看到三个车身开外的mini。余清明怕跟丢，疯狂加塞变道，被几辆车连续喇叭警告后，他又被一个红灯卡住，眼睁睁看着mini绝尘而去，无奈之下再次捡起手机，对方直接关机了。

“余晋阳，你最好有合理的理由，学人家飙什么车！”余清明觉得自己已经很久都没有这么生气过，他下意识地在心中咒骂朱永，“王八蛋，要真是你惹到阳阳，我一定冲到寕大揍你！”

眼下首要的还是要尽快追上余晋阳，虽然是夏末，天还亮着，但是不知是什么原因导致她中途丢下朱永且开得极快，不像她的个性。她是最不喜欢冲突，又最要安全稳妥的人，究竟怎么了？

在下一个路口变灯前，余清明终于追上mini，并且冲到第一线和它并列。“余晋阳！余晋阳！前面靠边停车！听到没？”余清明打开右侧车窗，冲旁边mini喊道。

余晋阳的脑子乱糟糟，音响放着Linkin Park的摇滚，金属撕裂声让她感到发泄的快感。朱永疯了，他疯了！小学时他当众令她手足无措，那是第一次被人指出，当时脸上仿佛被人扇了一巴掌的火辣辣的感觉至今记忆犹新，可是他们还小，他又懂得什么呢，她当然不会记恨他。

再次见面是在美国的医院，她刚去第三次，她是抱着自救的心态去看心理医生的。

第一次是邻居建议周晓带她就医，做了一系列检查问询后确诊抑郁症。记得那天回家路上周晓念了一路，她无法理解她提供了这么好的生活环境，最好的住区、最好的高中、又被心仪的大学录取，余晋阳怎么还会得这种精神病！

是啊，周晓永远不会理解，也永远不会承认她自己才是余晋阳致病的导火索。于是从第二次开始，她就拒绝带余晋阳就医，她认为那样意味着她作为母亲的失败。多么可笑！后来是余晋阳自己坐车或者打车去就医的，她当时是真的怕走向自毁，她不要那样的结局，她心中仍然怀着回中国、回家，回她自己的家、真正的家，和家人团聚。正是这股力量拯救了她。

朱永在市一中读中学时因高压生活心理已经产生问题，只是当时周围环境都是那样，大多数人包括老师家长甚至同学都没有意识。拿到全额奖学金后，朱永在无尽的夸赞与祝贺中终于鼓起勇气走向医院。可是那天最终还是没进去，在医院门口徘徊许久后，他去了新华书店，在那里一排书架前，他找到一一对应的症状，他的病是他自己确定的。

那天晚上回家后，他试探着提了一句，用的是听说隔壁班的某个同学这样的字眼，换来的是父母无情的嘲笑。

学生一天到晚什么事都不用做，只管好自己学习就好，哪来的压力？别人都是这样过来，哪个考上好大学的不是千军万马独木桥走过来的，怎么偏偏他就心理出问题？这样的人就是林黛玉，想东想西就是不想正事，有什么出息！幸亏你从小到大就优秀，从来不用我们操心，这才没辜负我们的基因。所里的同事哪个不羡慕我们！好儿子，你别被那种人影响，明天咱们逛商场，要给你买两只超大的行李箱......

朱永永远记得那个夜晚，他没有勇气告诉父母，他们的儿子就是他们口中的那种人，更不敢开口提晚入学、先看病。他在失眠的夜里安慰自己，也许换个环境就好了，到了美国可能自然而然没有高考、没有军事化管理的压力，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异国他乡的求学生涯并未令朱永的症状减轻，相反，各种生活习惯与学习方式的不适应加重了他的病情，他开始整夜整夜的失眠、上课走神、在图书馆看书无法集中精神、没有食欲。一个河北衡水的学长注意到他的不对劲，找他诚恳的谈了一下午，结束时把治好自己的心理医生推荐给他。

开学一个半月后，他第一次去了医院，在那里意外遇到了很多年没见过的人，双方从对方的脸上都看到了自己——虚弱、痛苦、消沉、不甘心、求生欲。

从那开始，他们有了规律的见面，每次从医院出来都一起散步、聊天。很奇怪，明明只是小学同学，而且当时的相处并不愉快，可是这不到一年的相处却令他们彼此信任。也许是因为他们这半熟不熟的关系，也许人在异乡，也许彼此的过去都太明亮优秀而现在的糟糕又只有他们二人看见，他们仿佛从前在大江上两艘龙舟上意气风发的少年突然从被海浪拍在沙滩上的两叶扁舟跌出——狼狈不堪又找不到舵手。

他们肆无忌惮的撕开自己的伤口给对方看，调侃他们是一起看过病、一起吃过药、一起揭过疤的好兄弟。当他们最后一次从医院出来，连续下了一周雨的西雅图放晴了，他们击掌、欢呼、拥抱、笑得流泪。

余晋阳重新申请到英国的学校，离家前一天周晓最后一次大骂她白眼狼没良心迟早要遭报应，余晋阳笑着比了个小时候的手势，大叫一声“反弹”，然后背了个巨大的登山包头也不回的离开了那座漂亮的、充满了痛苦回忆的维多利亚式房子。

第二天登上赴英的飞机前只有一个人与她道别，那就是朱永。

这就是他们的故事。

余晋阳的车已经开到外环，她毫无目标的朝着一个方向加速，余员外从后座跳到前座，可怜的小家伙已经从开始的兴奋转为萎靡，也许它是晕车了。余晋阳忽然发现好像很久都没有听到它的叫声，她关掉音响，车内安静至极。

“余员外，余员外。”

没有回应。她侧脸瞥了一眼，余员外趴在副驾，缩成一滩，耳朵耷拉着。

她的眼泪一下就流下来。

前车终于减速缓缓停在路边，后车别在她车前，下一秒有人冲下车把mini里的人一把拽出来。

“你疯了是不是？开这么快想干什么？你想找死就死在国外永远别让我知道！你死在我面前是想要我的命，让我一辈子不得安生是不是？！”余清明气疯了，急疯了，他不是没看见眼前眼泪糊了满脸看上去神情迷茫的人抱着同样失了魂的狗多么脆弱无助，可是他管不了那么多，他只想大声质问，把自己的恐惧发出来，他不知道上午离家时还好好的人突然是怎么了，他害怕还有什么事情是自己不知道的，他害怕她是不是病情复发而在她身边的自己却没有发觉，他害怕再一次失去她在他羽翼丰满的时候。

“哥哥......”余晋阳感到肩膀很痛，可是同时也感到双脚扎扎实实站在地面。下一秒，她晕倒在暴怒的人怀中，没有听到对方在滚滚车河中的惊呼，也没有听到对方胸膛中心脏狂跳的声音，更没有感到抱紧自己的双手在微微颤抖。

余晋阳先是听到有人在说话，“阳阳姐是中暑了吧？我有风油精，给她喂点。”

“能入口的吗？”余清明的声音。

“可以，症状严重时就是直接喝的。”是他的司机小鑫。

余清明犹豫道，“大概不是中暑，她停车前是哭着的，我猜她和人大吵过。”

“那就是太激动了，缺氧，掐人中。”小鑫说，“我奶奶以前和人吵架就晕过去过，掐人中醒过来休息一会儿就没事了。”

余清明的手指真的按上来，余晋阳其实很想说别掐，我已经要醒了，可是没来得及。

睁眼看到两人焦急的盯着自己，小鑫手中的风油精刚好滴下一滴落到她手上。

“哥？”

余清明把她的上身扶起，她才发现她现在躺在他车后座上，他大腿上的裤子湿了一片，是她的汗或泪，“有没有糖？我大概低血糖了。”

余清明哪里会有糖，他看向前座的小鑫，小鑫也摇摇头，然后叫道，“冰箱里有可乐！还有红牛、苏打水！阳阳姐，你先喝两口，我送你去医院挂葡萄糖吧？”

余清明赶紧给她开可乐，“去医院看看吧？”

余晋阳灌了几口，被气顶住，“回家吧，我没事。余员外呢？”

小鑫把副驾的余员外抱起来，小家伙还是无精打采的。

余晋阳抬手摸了摸它，“对不起，以后再也不会这样了。”

余员外仿佛听懂她的话，轻轻叫了一声，脑袋又躺到小鑫臂弯。

小鑫看着余清明确认，“现在回西庐吗？”

余清明点一下头，“开慢点，和你朋友说一声。”

小鑫给他一起过来的朋友打了电话，余晋阳的mini便在他们车后跟着回城了。

有外人在，兄妹俩也不便说什么，余清明只是让她靠着自己，时不时伸手探探她的额头，又时不时喂她两口可乐。余晋阳好像很疲惫的样子，大部分时间都闭着眼睛休息。

回到西庐时天已经黑了，余清明先下车本打算抱她下去，她自己跟着下了车，“哥，我没事了，你别担心，我饿了，你给我做好吃的吧，行吗？”

余清明点头，仍然扶她一把，“你先吃点水蜜桃，冰箱里有瑞士巧克力，你先吃两块，去躺一会儿，等我喊你。”

“嗯，我想先洗个澡，出了好多汗，黏乎乎的，不舒服。”余晋阳看着小鑫怀里的余员外，很愧疚，“小鑫，可以帮我照顾一下它吗？大周末的还喊你过来，吃了饭再走吧。”

余清明揽着她进屋，“行了，你先上楼吧，别操这么多心了。”

余清明还是不放心，把她送进卧室，又拿了一些吃的送上去才下来。

“小鑫，喊你朋友进来啊，吃点水果，我的厨艺不错的。”余清明边去厨房边对蹲着照顾余员外的小鑫说。

“没事，小余总，你别管我们了，这牧羊犬没事，就是太小了有点吓到了，你看它喝了水好点了，你家是不是不给它吃狗粮啊，我没找到。”小鑫安抚的摸着余员外，他家以前养过一只金毛一只柯基，对照顾狗还是很有心得。

“阳阳喜欢给它做肉饭团、水果蔬菜馒头还有排骨，基本我们吃什么它吃什么，狗粮只有在它没其它选择时才吃，它也不大喜欢吃狗粮，爱吃零食。”余清明从柜子里拿了几袋宠物零食递给小鑫，“你先给它喂一点吧，我做饭的时候给它加个餐。”

小鑫开了一串鸡肉，余员外马上来精神，凑上去没几口就吃光了。“看吧，我就说牧羊犬没事的，哪能这么容易就趴下！”小鑫又拆了一包狗饼干，余员外依旧吃得香。

余清明端了一碟切开的苹果过来，喂它吃了两片，见它算是又活过来了才安心又回厨房忙活。

小鑫又待了几分钟，不见余晋阳下来，就跟余清明打了招呼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