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冷汗，带着恐惧和不安，顺着曹睿的后脊梁飞流直下，沿着皮肤急速滑落，迅速浸湿了他的衣衫。

这不是在开玩笑。曹睿知道，罗院长那句话里，如果有六七分敲打他的意思，他曹睿的政治前途，至少在罗院长的任期内，基本上就被拍死了。

年龄是个宝，文凭不可少，关系是关键，金钱少不了。提拔进步这件事，年龄是道“紧箍咒”，拖得越久勒得越紧。

如果单位“一把手”，对某个人起了疑，次次人事动议都压着他，停个三五年，这人也就废了。学术圈也是体制内，在这里混前途，同样是“一步赶不上，步步赶不上”。

这并不是曹睿杞人忧天。

事实上，在来院长办公室的路上，他一直都在仔细斟酌语言，如何才能说动罗院长，让他出面，找几个高级别的专家，以专家咨询费的名义把钱从账目中“走”出来。这样，自己既不用出头，也不用担责，对上、中、下和自己的道德感，都有个交代。

在单位当差，汇报是基本功。怎么汇报、汇报什么事、汇报到什么程度？这里面都有大学问。

现在的市面上，充斥着很多教人如何说话、取悦领导的书。事实上，这些都属于术的层面。与上级沟通，思维模式才是王道。

关于这个问题，曹睿总结了一套心法，叫“中层思维”。

什么是“中层思维”？对上，要主动汇报工作进度、积极争取资源倾斜，为领导排忧解难；对下，要知人善任、合理分配工作任务、统筹人力资源，及时给予物质或精神奖励；对同级，要会甩锅、不揽责，以期实现本单位、本部门或本团队利益的最大化。

在单位干活，人人都要有“中层思维”，这是基本常识。有人说：“我就是个科员，领导咋说我咋做，领导不说我不做。”这种想法，放在过去叫“非暴力不合作”，这几年叫“躺平”，用组织上评价干部的语言，叫“缺乏工作主动性和开拓精神”。

持这种态度的人，有政治资源的，或许还能混个有名无实的闲职，没有后台的，一辈子都只能是听吆喝的大头兵。

而在这套规则中，上级领导的态度，往往是决定事情走向的“最大公约数”。

初入单位，小白们往往觉得，领导们大权在握，对任何事都有生杀予夺的“最终决定权”。这话对，也不全对。

上下级之间，关系很微妙。

在当前的行政体制中，上级领导下级，理论上对下级的各项工作都有最终决定权。但实际上，上级精力有限、时间有限，不可能对每件事都面面俱到，下级则掌握着信息优势，在权力运行的过程中，完全可以通过遴选信息，影响上级的决策，进而左右事情的走向。

换句话说，上级领导只做选择题，但所有选项，却都是由下级拟定的。

在这条猜疑链中，上级对下级的态度，既暧昧又复杂：工作不可能总是亲力亲为，总要放权让下级来做；但如果事事“无为而治”，又担心变成橡皮图章，被下级牵着鼻子走，甚至给人背锅。

这些隐身于规章制度之后的潜规则，曹睿洞若观火。

于是，在给罗院长汇报项目经费如何处理时，他必须字斟句酌：既要表达看法、给出对策，让领导觉得他肯动脑筋、有统筹全局的能力，但又要精心伪装自己的意图和倾向，避免让领导产生过于精明、干预决策甚至越俎代庖的感觉。

否则，这根刺要是在他肉里栽下去，非得在关键的时候发炎、流脓不可。

领导心中猜疑的种子，要在最初闪念之时，就果断拔除。否则，后面难保有人浇水施肥，让种子生根发芽。到时候瓜熟蒂落，会有他曹睿好果子吃？

曹睿诚惶诚恐地站起身来，目光下垂，再也不敢直视罗院长那双眼睛，嘴唇轻轻翕动几下，颤声说道：“罗院长，我……我真的没有其他心思，一切都是您的功劳。”

罗院长倒是一副坦然的样子，他面目和善，轻轻拍了拍曹睿的肩膀：“哎呀呀，小曹，正好好说这话，你这是干啥呢？”

曹睿说：“我……我只是想为您、为学院多做一点工作，有时候考虑不周，还请您多多包涵。”

罗院长作出一副惊讶状：“哪有？谁说的！你考虑事情非常周详，分析问题也很到位。不过，小曹哇，当老大哥的还是要提点你两句，在学术圈想进步，可要吃得住话。不能别人开句玩笑，你就坐不住了。成大事的人，不能这样。”

见罗院长语气缓和了下来，还用心点拨自己该如何混圈子，曹睿心中的那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他一边点头，嘴里还一边向罗院长表忠：“您教导得是，我一定好好反思，不辜负您的期望。”

说罢这些，罗院长又让曹睿坐下，当着他的面，拨通了燕城大学钱教授的电话。

电话“嘟——嘟——”响了两声，马上接通了。

罗院长拿起电话，语气沉稳而带有一丝亲切：“喂，老钱，我是罗明啊，多年不见，你还好吗？”

电话那头，燕城大学的钱教授声音略显惊喜：“哎呀，老罗呀！老同学，好久不见，你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了？有什么好事儿？”

罗院长微微一笑，语气中带着一丝狡黠：“哈哈，好事儿当然有。这不是有两个重点课题要结项嘛，想请你这位大专家来帮我把把关，走个专家咨询费。嘿嘿，老同学，这个忙你得帮吧？”

钱教授爽朗大笑：“哈哈，你罗明的事情我当然得帮！行，一会儿我就让学生把银行卡号发给你。‘过桥费’嘛，还按老规矩办。”

罗院长大笑：“那是当然，老同学之间也要明算账嘛！那就这么说定了，谢谢你啊，老钱！”

挂断电话，罗院长没有片刻停留，又拨通了另一个号码，语气更加亲切：“喂，老周，我是罗明，好久没联系了，你那边怎么样？”

电话那头，春都大学的周教授声音十分温和：“哎呀，罗明啊！你这可是稀客啊！怎么的？有什么指示”

罗院长客气道：“指示不敢当。有两个重点课题要结项，想请你这位文学界的大腕来镇镇场子。按老规矩办，怎么样，老同学？”

周教授轻笑：“你罗明的事情，我当然得帮！行，一会儿我就让学生把银行卡号发给你。”

罗院长大笑：“那就这么说定了，谢谢你啊，老周！”

接着，罗院长又拨通了第三个号码，语气更加热情：“喂，老吴，我是罗明。”

接电话的，是津门师范大学的吴教授，他的声音显得很平静：“老罗啊，又有项目要结了？”

罗院长哈哈大笑：“什么都瞒不过你老吴，对。你的卡号我还有，没变吧？”

吴教授简洁地说：“对，还是老账户，联系人也没变，还是上次去机场接你的那个小宫博士，一会儿我给他交代一声。”

罗院长说：“好兄弟，真够意思，一切尽在不言中。啥时候来江城大学，请你去‘小红楼’喝酒。”

“去你的吧。最近有个刚毕业的女博士一直缠着，不到三十岁，如狼似虎哇。现在，兄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喽！”电话那头，传来吴教授淫荡的笑声。

短短几分钟的电话，三位国内顶级专家众口一词，都同意帮罗院长的项目“过桥”。

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曹睿不由得心中暗叹：学术圈这潭水，真是又深又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