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顾夕研六岁进侯府，第一个见到的人就是程鹤年。

那时他一身灰黑的宽袖长衫，腰束青灰腰带，衣袍的大半被一只振翅欲飞的鹤占据，衬得他整个人仙气飘飘，像个不染尘世的仙童。

出于雏鸟情结，她对他的印象极好。

为了被善待，她会拼命讨好程府所有人，但对程鹤年，她的讨好是真心的。

每天给程老夫人请完安，她都会跑去程鹤年的书房，要么安静地和他一起读书，要么为他洗笔磨墨，天天追在他后头喊“鹤年哥哥”。

那个时候，程鹤年给她一个细微的回应她都能高兴好几天。

只是，这种情况直到她十岁的一天下午，一切都改变了。

她学刺绣之后，花了三天绣了个万福吉祥的荷包，想送给程老夫人。

尽管手指头被针线戳了很多洞，她也丝毫不在意，高高兴兴地去禅心院，却在门外听到程老夫人与程鹤年的对话。

“那个顾夕研总在你身边晃悠，恐怕是有什么不该有的想法，鹤年，你无须理她。”

什么不该有的想法？祖母在说什么？

门外的顾夕研愣住了，程老夫人语气里的嫌弃与清晨请安时的慈爱截然相反，仿佛不是从一个人嘴里说出来的。

“她没有那个想法。”

她听见程鹤年用稚嫩清澈的声音回道。

“不管她有没有，她年岁也不小，该避嫌就避嫌，免得被传什么谣言，对你将来的婚配和仕途都有影响。”

“……”

轰轰轰——

绣着万福吉祥的荷包应声坠落，浅淡的裙摆划过青绿色台阶，小女孩低着头跑开。

祖母为何那样说呢？

眼泪从女孩的眼眶流出，模糊了前路的视野。

难道每日的晨昏定省上，祖母夸赞她的乖巧可爱都是假的？

六岁之前，没进程府的时候，她也曾是爹爹娘亲最喜爱的小女儿，被一家人捧在手心细心呵护到六岁。

有过良好的教育，她有自尊心，更在内心深处有属于自己的骄傲。

她不能忍受程老夫人对她的偏见，于是从十岁那天起，顾夕研便默默远离程鹤年，再不入他的院子，再不主动和他搭话。

她要向程老夫人证明，她承她的恩，她没有不该有的心思。

她是个正派姑娘，她合乎规矩，遵守礼仪，她是个好姑娘。

“哥哥，想提点夕研什么？”

顾夕研看着程鹤年，试了好几次，想将手抽回来。

但他握的极紧，大拇指慢条斯理地抹着药膏，带着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阿研真的喜欢季家小将军？”

程鹤年薄唇挂着不达眼底的笑，语气像往常一样不疾不徐、温文尔雅。

“他是鹤年哥哥的好友，夕研自是欢喜的。”

“这么说，阿研是看在我的面子上才喜欢他？”

他狭长的凤眼微弯，幽深的目光落下来，让顾夕研越发看不懂他到底想说什么。

飞快地瞥了眼窗外的天空，除了月亮，天幕已经全黑，时辰很晚了。

“夕研哥哥若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吧，宫宴上才面见殿下，想必现在哥哥定是困乏极了。”

顾夕研不愿面对这个陌生的程鹤年，她想要之前那个熟悉的温和有礼的鹤年哥哥。

“妹妹这是在赶我走？”

程鹤年哼笑一声，让顾夕研的心口猛地颤抖一下。

她微抿朱唇，手指轻颤，声音细小如蚊。

“今晚发生那么多事，我很累了，鹤年哥哥，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好吗？”

“……”

手上铁钳般的力道突然猛地加重，顾夕研垂着眼，挣不开手，也不敢抬头看。

只觉对面那人盯着她的目光越来越灼热，随后一个脑袋凑过来，温热的吐息扑在她脸上。

“哥哥！”

顾夕研吓得连忙偏过头，剧烈的心跳让她肾上腺素飙升，白皙的脸上爆起一整片红霞。

“呵，阿研在想什么？”

程鹤年宽阔的臂膀绕过顾夕研的胸口，去够她后面的被子。

垂眸看到她红彤彤的耳朵，像朵花似的，有种一口吞吃的欲望。

“一会儿碧云会照顾我，你不必这样，倒是折煞夕研了。”

顾夕研说这话时，尾音带点颤抖，像一只惊慌失措的小羊。

“兄妹之间，不用客气。”

程鹤年单手为她掖好被子，另外一只手也将她涂抹药膏的手放回被子。

“……哥哥慢走。”

顾夕研咬咬牙，目送程鹤年充满压迫感的身影离开。

他到底什么意思，为什么要这样？

今晚的程鹤年，和顾夕研印象中的程家大公子相差甚远，这还是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