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林叶诞生了
林叶从梦惊醒,他推开头顶的棺材盖,入眼是一片寒冷的雪原。
他哈了一口气,雾气升腾在空中。透过雾气朦胧的缝隙,他看到了阿朱。
阿朱有着一头乌黑的秀发,此时却杂乱不堪,她的脑袋后面破了个骇人的口子,血从她的头上不停地流下,然后落到地上,最终被大雪覆盖。
红色消失的那一瞬间,就像她的痛苦从未存在。
阿朱总是这样,一声不吭地忍受着所有。
在这蔓延了整座雪山的成千上万的坟墓里,只有阿朱,只有她,从不向林叶展露一丝一毫的痛苦。
林叶看过去,不远处的阿朱牵起嘴角,向他展露一个笑容。
阿朱不会说话,她笑着从坟墓里拿出一个艳红的苹果,走过来递给了林叶。
她依旧笑着,苍白没有血色的手指托起红彤彤的苹果,像林叶是稀世的珍宝。
林叶接过了苹果,甜味蔓延在嘴间,他看向阿朱被砸断了鼻梁的脸,想起了自己方才的梦。
梦里他从床上醒来,男人的谩骂和孩子的哭声轰击着他的耳膜。
他看到手掌,指头布满了密密麻麻劳作的伤疤,手指纤瘦苍白,毫无血色。
林叶想到了阿朱,他几乎瞬间就意识到了这是阿朱的手指。
逼仄的屋子,没有窗户的房间,杂乱的物体散落在一旁,像置身深海黑暗的海底。
林叶感到无法呼吸,取代赖以生存的氧气的是浑浊的酒臭味。
男人的谩骂越来越近了,那谩骂声宣泄着对床上女人恶臭的脏话,却分明彰显着他自身的无能。
忽然一阵疼痛传来,女人的闷哼响在闷热的被子里,被包裹在潮湿的热浪。
阿朱的身体转了过去,她没有反抗,只是无奈地忍受着这疼痛。
林叶被困在阿朱的身体里,拥有意识,却无法掌控身体,只能被动地经历阿朱所经历的一切。
男人把阿朱掀起,滚到角落里,随后发出一阵酒后癫狂的笑声。
阿朱被抡起砸到墙上,一下,一下,又一下,闷闷的撞击声中夹杂着无力的痛呼。
房间的窗户用塑料布盖上,被衣柜抵住。浓稠的黑色里,汗与血的甜腥味混杂在一起,一点点堆积在空气中。
呻吟在重物落下的撞击声中渐渐微弱,就像女人眼里满怀的希望黯淡无光。
阿朱布娃娃般的身体轻飘飘地掉到地上,房间里没有了任何声音,只有厚重的酒气随着男人的一呼一吸渐渐蔓延。
男人畅快地大口吐着浊气,一拳又一拳地砸向阿朱的脾脏,嘴里还叫喊着什么。
林叶却听不到他的声音了,血从阿朱的耳朵流下,林叶在阿朱的身体里却感觉不到疼。
世界变成了白花花的墙壁,一闪又一闪。
阿朱的脾脏破裂,却没有任何疼痛,或者全身都是疼痛。
床头柜上的灯依旧亮着微弱的灯光,旁边摆放着阿朱之前翻阅过的小学教科书。
灯熄灭了,阿朱再没了气息。
林叶站在茫茫大雪里,四周是层层的墓碑,当最后一丝苹果的甜消散在嘴间,林叶看向面前笑着的阿朱,想在阿朱的脸上看到一丝痛苦,却什么也没看到,只有温柔的微笑。
林叶把苹果核攥到手心里,盯着阿朱的眼睛。
“你想把那个男人杀掉吗?”林叶问。
阿朱微笑的表情被慌乱给取代,她连忙摆摆手,指指苹果又指指林叶,急忙摇头。
林叶没有移开盯着阿朱的目光,想在阿朱的脸上找到一丝别的类似仇恨的东西,他依旧什么也没找到。
“你走了我也有吃的,我可以自己找苹果。”
阿朱摆摆手,脸上又露出腼腆的笑容,她从身体里又掏出一个苹果,眼睛闪着期望的光,再吃递给林叶。
林叶接过去,低声说了声“谢谢”,消失在阿朱的视线里。
他自诞生以来就在这片雪原,从未去过现实的世界。
如果说很久以前有一个最初世界的话,那从那以后的每一个选择都会导致不同的平行世界,而这些平行世界就像一个个独立的泡泡,这片雪原就是不同于所有平行世界的泡泡。
在那些平行世界死去的一些特别的人会来到这片雪原,给这片雪原添上一块坟墓,从此永恒地存在,却再也无法出去。
与那些坟墓里的人不一样,林叶会每分每秒不受控制地经历那些死去的人所经历的一切,拥有意识,却只能被动地经历那些人的选择与痛苦。
也许是经历这些痛苦的报酬吧,在经历一次这些选择之后,那些选择的平行世界泡泡会来到林叶的坟墓里,他就可以进入这些泡泡从而进入现实世界。
林叶从不向往现实世界,但他能看到到坟墓里众人的痛苦。
他看到阿朱的血迹与伤疤,看到身后棺材里小孩的断肢,看到赤裸的女人躺在雪地里……
于是在他永无止境的岁月里的不知哪一天,他选择了进入这些泡泡,有时只能无奈地见证,有时却在他也不知道的地方改变着一些选择,因为他的存在本身就是那个世界的变量。
当选择改变后,雪原里的他们也从此消失。
林叶知道阿朱刚才为什么拒绝他,林叶自诞生以来维持存在的食物是这些坟墓里的人的身体里每天都会产生的东西。
一般来说,在了解林叶可以帮他们改变选择后,那些仍有执念的人会找到林叶,以自己攒下的东西做交易,换林叶帮他们改变过去;而有的时候,像阿朱这种与林叶关系好的,也会送给林叶。
大部分人体内产生的东西都脏污不堪,一些是腐烂的心肺,一些是血淋淋的双手,阿朱与他们都不同,阿朱是一个洁白雪地里唯一红彤彤的苹果,晶莹剔透。
想到这里,林叶回到自己坟墓里,看着眼前的泡泡,哑然失笑。
他知道,阿朱是怕她走了以后,自己没有吃的了。
林叶注视着面前成千上万个承载着人们记忆的泡泡,在其中找到了属于阿朱的那一个。
它漂浮在万千晶莹剔透的泡沫中,是那么的不起眼,却又好像坚不可摧。
林叶默不作声,他抬起手指,轻轻触碰,他出现在了一个工地旁的小段水泥人行道上。
身旁摇摇晃晃地走过一个醉醺醺的男人,当他与林叶擦肩而过的那一瞬间,林叶看到了他的脸,是阿朱世界里模糊的高大恶魔。
他穿着黏满油渍的蓝色工装,走到那盏为夜晚照明的灯下,撞到电线杆上面,他咒骂了一声又继续醉醺醺地离开。
林叶站在夜幕下,站在黄色的灯光中。此时此刻,在橙得火红的灯光下,林叶注意到了周围的色彩:蓝色的工装外套,透明的厂房遮雨棚,黄色的玻璃灯,林叶想,他是应该笑的,这时白茫茫的雪地从不会出现的色彩。
但这整个场面却只让林叶产生了十分强烈的甚至是粗暴的、然而却是纯洁的印象。在黑色的天空下,林叶看到了男人去的方向的一个六层高的长满苔藓的员工宿舍楼,窄小的窗户露出阿朱一如既往的天真愚蠢的笑脸,她在对着那男人笑。
林叶不忍地移开目光,他知道,接下来又是一阵男人的砸骂。
他跟过去,站在灰黑色的宿舍楼下,等待着。
一小时后,灯点亮了,刮起了风。
窄小的楼梯间走来一对年轻的夫妻,都穿着厂里蓝色的工装,男人的衣服上布满污渍,女人要干净些,衣服洗得皱皱巴巴的。
他们纷纷忽视着站在门口的林叶,走到隔壁的小卖部里,结账处,男人从背后悄悄抚摸着女人的胸部,女人微微侧过身调笑着推了推男人,转头在收银台给男人拿了包烟。
两人打情骂俏着走过来,互相说着下流的情话,看上去就是两个很是般配的庸俗又势利的人。
两人走到林叶前不远处时忽然换了话题,女人看向阿朱住的那层楼,侧过头捂住与男人将碰未碰的嘴唇,却还是让只言片语传到了林叶耳朵里。
她说:“欸,你知道吗?我们楼上那人刚买了个女的,给他生儿子。”
男人惊讶:“真的?现在还能买人。”
“哎呀,当然不能光明正大地买。但听说那女的是个傻子,又是个哑巴,她娘家养了她那么多年,她又赚不了钱。这不刚好有人要老婆,跟媒人一商量,男的多出些彩礼,女儿拿出去,不就卖了吗。这下,男人得了老婆,娘家人得了钱,媒人促成了一桩婚事,又得了介绍费,这不皆大欢喜吗。”
“这倒是。”
两人渐渐走远,林叶看着他们紧挨着的身体,脑中却是阿朱的笑脸。
“阿朱呢,那么多人都开心了,阿朱呢,她开心吗。”林叶看着阿朱那层的破败的窗,想着,“她应该开心的吧,至少现在,她什么都不懂,别人杀了她她也不难过。”
“我希望她开心。”他想。
林叶走到进来时第一次出现的地点,回到了雪白得刺眼得坟墓。
他躺到棺材里,盖上棺材盖,滑向记忆的空白。
在短暂地失去意识前,他想着,“我希望阿朱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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