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林叶与安托瓦初次相遇
林叶始终无法忘怀阿朱的过去。
在他出入的那么多人的记忆与世界里,林叶其实从未想过了解任何一个人的一生,因为这意味着无法改变,意味着早已知晓的灭亡,意味着痛苦,即使他能轻而易举地知道每个人地一生,但他不忍去了解。
可他总是想起阿朱,想起那个总是在他陷入不定时的沉睡时在坟墓前拿着苹果等着他的阿朱,想起总是笑着的阿朱,想起阿朱为什么不纠结于过去,为什么不恨那个人,为什么不把那个人杀掉。
自己只不过是和阿朱玩了那么一下,阿朱怎么对他那么好,怎么那么傻。
林叶第一次违背了自己的原则,就算结局注定是死亡他也想知道阿朱的过去。
他再次走进了那个漂浮着的易碎的泡沫,这次是一个废旧的儿童公园设施。
蓝色和黄色交织着的健身器材散落在一片水泥浇成的空地上,大部分都掉了漆,它们底部的螺丝松动,几乎倒塌。
阿朱披散着长发半蹲在水泥地上,她的对面是一个小孩,大约六七岁的样子。那小孩有着一头介于褐色和黄色之间的头发,一双褐色的眼睛,与林叶已知的大部分人都不一样,倒与那片雪原里名叫弗图拉的女人有些相像。
他们一起蹲在地上,围着一堆沙土,用附近摘取的草叶努力地装饰那些沙土。
林叶走了过去,在两人旁边轻轻蹲下,用手把不小心掉落的沙土垒起来。
阿朱朝林叶痴傻地笑了笑,继续在沙土的缝隙插上草叶,那小孩则从一开始就没有理会过林叶。
尖塔似的沙土很快就被插满了绿色的叶,林叶起身,望着他们完成的作品开口问道:“你们要做的是什么?”
“一个城堡。”那小孩闷闷的声音从林叶脚下传来。
林叶看着这个土堆,没有回答,他觉得这个布满了草叶的土堆,分明就像一个坟墓。
阿朱与小孩仿佛自己有一个世界,他们完成后也没有急着离开。
阿朱继续蹲在地上,看着沙子旁的蚂蚁,目光呆滞。那小孩则移到旁边健身器材上,从裤兜里拿出了一个被几层布小心保护的木偶。
与那小孩的灰头土脸不同,那个木偶造型精致,各个关节能看到是小心打磨过的,全身各个部位还小心地打了蜡,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那木偶小人的小腿与全身分开了。
林叶看到那小孩皱着眉,几次尝试把那个关节复原,最后却只是徒劳无功。
他走过去,站在男孩身边,看着木偶断掉地肢体,说:“他的关节的线断掉了,你这样是变不回来的。”
男孩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第一次看向了林叶的眼睛:“那怎样才可以弄好?”
“接上新的线,”林叶想了想,说:“你可以给我。”
男孩注视着林叶的眼睛:“你会修木偶吗?”
“会。”林叶回答。他其实不止会修木偶,事实上,自他诞生起,他的身边就伴随着一个木偶。林叶本能地与那个木偶有一种亲近感,就像那是他的血肉。让他帮忙改变过去的人有时会拿自己体内诞生的一些血淋淋的丝线做报酬,林叶会把它们收集起来,给自己的木偶换上眼睛,修好四肢,于是那木偶总是如新的一般。
那男孩看着林叶,仿佛想在林叶身上找到欺骗,但他还是犹豫又果断地把木偶递给了林叶,像是珍视木偶到孤注一掷的别无选择。他说:“那你一定要还给我。”
“嗯。”
“你叫什么名字?”男孩问。
“林叶。你呢?”
“安托瓦,”男孩念道,“这是我的名字。”
林叶深深地看了男孩一眼,转身离开,安托瓦目送着林叶离开的背影,像要记住林叶的模样。
安托瓦是男孩的名字,那名字写在一张纸条上,泛黄的纸片在他的襁褓里,与他一起在这片陌生的大陆上漂泊。从这处流落到那处,最后落在一家孤儿院的杂物间。
没人知道他的来历,有人说他是中国女人被外国人骗了生下孩子,无力养育就丢弃了,所以他才会有一双不详的褐色的眼睛,有人说他是外国穷游的夫妻来中国生下丢的,与中国人没有关系……
安托瓦自己也不知道真相究竟是什么,他只记得,自己的手里攥着一只木偶。
那木偶厚重、结实,仿佛将自己最后腐朽的生命传递给了安托瓦,自己化身为不言不语的木偶。
阿朱在林叶转身后才跑过来,她朝男孩比划着什么,像是问男孩为什么要把木偶给刚才的陌生人。
男孩低着头,看着自己努力把木偶接上而被针刺破了的指尖,突然笑了。
“他说他能把木偶修好,不知为什么,我居然信他。”
安托瓦望着林叶离开的方向,那里已经没有了人影,这时突然起了一阵风,卷起地上的尘土遮住了安托瓦的视线。
安托瓦只看得到灰和黄杂糅的土色了。
安托瓦收回视线,风停了,灰尘轻飘飘地落到地上。
林叶独自走在一片雪原里,脚下是结实而松软的雪面,鞋子凹陷进冰冷的气息里,又跋涉着向前。
他从坟墓深处挖出了一个盒子,散发着木头特有的香气和雨的味道。
盒子里装着修复木偶的材料,林叶把红色的丝线给木偶换上,再拿出针把它们连接好。
这样精致的木偶要修补得格外仔细,一次次地穿针而过,针的另一头虽不锋利可也把林叶的手心抵得生疼。
雪飞扬在敞开的坟墓上空,带起一阵寒气 ,却让林叶感到凉爽。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在男孩与阿朱那里,是如此地燥热。
可明明自己是没有心的,自己没有心,没有血液,没有皮肤,没有散热系统,怎么会感到燥热。
林叶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他知道自己外表看上去与人类一致,他听不到自己心跳的声音,也没有情绪的波动。
可自己居然感受到燥热了。
这真是奇特,就像林叶第一次看到安托瓦时就波动起了情绪一样。
想到这,林叶放下手中的木偶,抬起头,入眼是一片白茫茫的天空,在雪原里,连天空都安静得没有一丝杂色。
远处有歌声传来,和脚步轻盈的鼓点,有人在其间跳舞,林叶知道,那是弗图拉。
弗图拉总爱在雪中起舞,她说她的故乡也是这样的雪原。
她第一次来到雪地里时穿着一身红色的连衣裙与白色的袜子,一头棕红的头发,像雪地里漂亮的红色火焰,引人注目、光彩照人,她一个个地穿过被吸引来的男人们,用明亮而无神的眼睛挑逗着他们,红色的指甲挑起男人的下巴,又抛之即去。
林叶想起那双眼睛,褐色的眼珠子有点像安托瓦,但却又不同。
安托瓦的眼睛沉默而坚定,像一把黄铜的手枪,像一块不被融化的黄色宝石。
弗图拉与雪里所有人都不同,她看上去没有任何伤口,就像还活着一样鲜艳。
直到后来,弗图拉来到林叶的小小棺材旁。
她让林叶帮她看看一个人在她死后过得怎样,一个她曾经记忆里的人,林叶坐在雪层下的坟墓里,看着坟墓外大雪中的弗图拉,摇了摇头。
“你不会知道的,当你知道的时候就是你消失的时候。”林叶说。
弗图拉站在雪中,红色的裙子被风吹气,烧得更盛了,她的嘴角带上苦涩,几乎是哀求着对林叶说:“消失也没关系,任何东西都有代价。我只想知道他过得怎样。”
“你不会知道的,你消失会在你知道之前。”
弗图拉眼含着泪转身离开,她转身的一瞬间,林叶看到她颈间的勒痕。
她在雪风中荡起的裙摆,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连带着那骇人的勒痕,都像火中绽放的花。
后来弗图拉再也没求过林叶,她好似不愿消失了,也像不相信自己死去一样,在雪中起舞,在舞里歌唱。
她经常去各个坟墓里串门,偶尔也会来到林叶这,她带上一壶她自创的雪水,与林叶谈着各样的话。
林叶的很多关于外面的知识来自于她。
弗图拉就这样看似快活的过着,她从不谈起从前,从不谈起自己的名字,每当别人问起时,她就会笑着转到别的话题,还是那样的灿烂明媚。
只是一个坟墓里的精通各种语言的老先生在找林叶了结过去时曾偶然和林叶聊起过。
他说弗图拉是蝴蝶的意思,代表着自由美丽与重生灵魂,蝴蝶死于火焰,又亦在火焰中重生。火焰永不熄灭,蝴蝶就永不停息。
说到这里时,老先生表达了疑惑,他说用这个名字的人一般不是在弗图拉的国家,按道理弗图拉不会有这样一个名字。
但最后老先生也没去问其中的意思,在林叶帮他了结后,老先生就消失了。
雪停了,林叶看了看天,无论雪下雪停,天空都没有任何变化,只有远处的歌声陷入沉默。
林叶把头顶关上,回到盒子旁,继续补着木偶。
他想起了安托瓦褐色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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