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轻离无从知晓此时是白日还是夜晚，这具沉疴难医的身体让她极为不适应。破碎的咳嗽声与咿呀的戏腔相互交织，冰凉的体温昭示着这具身躯已然是强弩之末。

她问道：“这是哪一年？”

先生回应道：“定元一千八百五十六年。”

定元一千八百五十六年。

而现世是定元二千零七十四年。

两百年前。

姬肆曾言，两百年前，季子冶从郁都带回不雨。

“你认识季子冶吗？”

先生笑道：“当世以杀入道的剑道第一人，何人不识。”

“可杀伐过重，恐伤己伤人。小友使剑，是他的后人吗？”

君轻离不置可否。

鼻尖突然传来一股奇怪的味道，有人在先生旁边坐下，沉声问道：“这是什么曲？”

君轻离察觉到先生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婉转的声音哀怨缠绵，周围有人回答道：“蝶恋花。”

回答之人发表着自己的感受，唉声叹气：“这首曲听得真是让人伤心。”

问话之人应和道：“确实让人伤心。”

他的语气很诡异，隐隐有一种平静的兴奋与疯狂。

一颗冰凉的水滴砸在脸上，却比这具身体的体温还要暖上两分。君轻离隐隐听见一道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

问话之人又重复道：“蝶恋花。”

回答之人似乎察觉到了不对劲，轻手轻脚地准备离开。问话之人却忽然大笑起来，妖气与魔气四溢。刀刃划过皮肤的声音干脆利落，随后便是沉闷的重物落地之声。

戏曲声戛然而止，周围尽是惊慌失措的声音。先生坐在原位，屹然不动。

有人高声质问：“妖魔，你在做什么？”

兵刃碰撞声巨大，他又低笑出声：“对啊，我在做什么？故人已逝，我在做什么？”

惨叫声、呼救声此起彼伏。肆虐的力量却没有触碰先生分毫。

惨剧就在眼前，他并无动作，可内心却又如此悲伤。

金钟撞击声清脆悦耳，令人沉静下来。似乎有人拦下了这场事故，平静无波的声音附上禅意，响在耳畔，“叶成，这里的人何其无辜，何必妄造杀孽。”

妖魔问道：“我爱的人永无来世，我恨的人名扬天下，凭什么？”

那人说道：“问心塔中，问心石前，你曾说已放下过往。”

周围温度越来越高，君轻离听见河水翻涌的声音。叶成嗤笑：“姬束，何必如此天真，你拦不住我。”

姬束说道：“问心石含有天道之力，继续下去，你也会魂飞魄散，再无来世。”

妖气和魔气铺天盖地，热浪滚滚扑面。

刺耳的摩擦声后，是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带着微弱禅意的灵力与魔气交缠，试图挽救这支离破碎的小城。

叶成冰冷地说道：“大平钟已碎。”

再无人能拦住他。

血腥味弥漫在空气中。

有人倒在先生脚边，先生动作自如地将人扶起。这人嘴中不停地念叨：“河神大人，河神大人，快救救我们吧！”

“快杀了这个妖魔吧！”

“河神大人，我以后每天都给你放花灯。”

“快出现吧，快杀了这个妖魔。”

“河神大人！”

人们东逃西窜，尚有余力的修士尽力救助，但似乎仍然无法逃脱即将到来的死亡。到处都是虔诚真挚的呼喊。

“河神大人，快救救我们吧。”

君轻离觉得眼睛有点湿润，她问道：“你很难过，为何不出手？”

先生将眼睛上的白布取下，却仍然闭着眼。滚烫的泪水顺着眼角滑落，他告诉君轻离：“我初次来此时，只有一片荒野，河水平静。河神只是来此定居的人们杜撰出来的。”

“后来这里的人越来越多，平静的水在人们期盼的目光下生出灵智，观察人们的言谈举止，逐渐明白自己的存在，幻化人形行走人间。”

“新生的河神拥有与生俱来的善良仁慈，天道格外厚爱，却仍然无法超越时间，现在的她十分弱小。”

先生缓缓睁开眼，于是君轻离看见扎着双丫髻的女孩手持木棍艰难抵挡长刀。手握长刀的黑衣人面无表情地注视着阿畅。

君轻离仍然无法控制身体，她却已经不想再问什么。

她又听见一声清脆的破碎声。

阿畅力竭，木棍脱手，长刀直直朝她砍去。女孩巴掌大的脸上满是惊惧。

周围火焰冲天，将这座小城包围。落下的火星吞没一切，人们苦苦挣扎。

水流漫过火焰，雨水从天上落下，却杯水车薪。

火势不断上涨。

深灰长袍的青年厉声喝止：“住手！”

可他身受重伤，无力阻拦。

先生仍旧观望。

长刀尖锐锋利，鲜血顺着刀沿滑落，小小的身躯也命终于此。

布衣女人手持长棍挑翻长刀，将阿畅拉起扔向远处。年迈的老人抱住女孩，抚摸她的背，轻声安慰：“好阿畅，好阿畅。”

阿畅眼中蓄满泪水，话语哽咽：“阿婆，我救不了大家。”

阿婆告诉阿畅：“阿畅已经做得很好了。”

火势小了些许，可人们依然无法逃离。黑气笼罩整个郁都，求救信号无法放出，他们犹如蝼蚁。

叶成眯眼打量眼前人，嗓音低沉：“半步化神，你是谁？”

布衣女人转了转手中青棍，仰首咧嘴笑道：“李无忧。”

“没听过。”

长刀砍向女人，女人用青棍抵住，手腕一翻，再次挑开。

叶成眸光冰冷，冷笑一声，调用十成力量，混杂妖气的魔气向李无忧席卷而去。

李无忧眉毛一挑，面无惧色，掐诀散去浓重魔气，轻松道：“我听说过你。”

半步化神与化神之间仍有巨大差距，叶成却看出李无忧并不简单，一时半会无法解决她。

他扫过那些满脸写着劫后余生的人们，神色平静。打湿的鬓发贴在脸侧，黑夜浓稠，火光冲天，将他衬得犹如鬼魅。

他看到姬束恢复些许，再等上一会，就能联合李无忧杀死他。

可他所爱之人身负骂名，碧落黄泉再无踪迹。有人却将与她有关之曲传播至此，怎么配？有何资格？

明明是这世人将她逼至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