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华城，乍暖还寒。

秦静秋带着女儿从出租车上下来，情不自禁打了一个冷颤。她扭头望了望身后的女孩，眼底闪过一丝暗芒。

自从二婚丈夫升了职，便违背婚前承诺把“造人计划”提上了日程。她岁数大了，身体也不好，态度强硬地拒绝几次后，丈夫彻底动了怒，卷起铺盖搬到单位宿舍。临走前撂下狠话：不要孩子就等着离婚！自此，再没踏进家门一步。

秦静秋心里有气，更多的是悔。早知如此，不如带女儿单过，苦虽苦，也不至于陷入如今的被动。可即便如此，还是默默服了软。二婚了，离婚的代价太大，她承受不住，也折腾不起。于是，狠狠心，准备先把女儿送回老家，等她和丈夫关系缓和后，再作打算。

母女二人一前一后，拖着行李箱在雪地里跋涉，左拐右拐，来到一栋自建的老房子前。

秦静秋笨拙地掏出钥匙，费了半天劲，才把院子大门打开。

“来了？”

一位头发斑白的老妇人端着鸡汤，从厨房里缓缓走出。

四目相对，秦静秋眼眶溢满泪水，抿了抿嘴唇，半晌吐出一个字，

“妈……”

丁春桃今年刚满60，虽然从教育战线退了下来，可是多年带尖子班的经历，使她依然双目炯炯，不怒自威。

她低头摆弄碗筷，边摆边说，

“这么晚才到，饿坏了吧。赶紧把行李放下，过来吃饭。”

秦静秋把手往衣服上抹了把，走过去想抢她手里的青瓷碗，

“妈，我帮你。”

丁春桃手往后一缩，连声道，

“不用，不用。”

语气带有一丝丝客套和生疏。

母女二人推诿间，只听“咣当！”一声脆响，碗摔碎了。

秦静秋眼里闪过一丝慌乱和自责，蹲下身子，捡拾碎片，

“对不起，妈……”

忽然一阵钻心的痛传来，低头一看，嫩白的手指被碎片划伤，鲜血直冒。

她痛苦地叫了一声，

“唔……疼。”眼里再次升腾起一片雾水。

“瞧你这点出息，哭哭哭，就知道哭。”

丁春桃嘴里嗔怪，转身回屋。不一会儿抱来一个药箱，取出一片创可贴，递给秦静秋。

这时，身后传来刷刷的扫地声。

丁春桃转向身后的女孩，大声呵斥道，

“庄盈盈，住手！”

昏黄的灯光下，一个女孩子停止了动作，静静站着，厚厚的墨绿色围巾悬挂在白色羽绒服上，显得格外耀眼。

她将围巾往下压了压，露出一张精致的巴掌脸：弯弯的柳叶眉，清澈明亮的眼眸，长长的睫毛微微上翘，白皙无暇的皮肤泛着青春迷人的光泽。

丁春桃走过来，把扫帚夺过去，语调生硬道，

“这么爱表现？以后有的是机会。 “

庄盈盈把手背在身后，抠了抠自己掌心，怯怯地叫了声，

“外婆。”

丁春桃睨了她一眼，不满地训斥道，

“什么外婆，叫姥姥。你一个地道的北方小妞，学什么南方人，我不爱听！“

庄盈盈举着扫帚，有些无促。偷偷瞥了秦静秋一眼，心里升起些许期待。

但很快，期待落空。

秦静秋白了她一眼，附和道，

“就是，瞎叫什么。姥姥多好听。赶紧叫姥姥。”

“姥，姥……”

她扭了扭衣角，勉强叫了出来。

丁春桃轻轻点了点头。

庄盈盈望着眼前的老人，眉心轻轻皱起，一些模糊的记忆片段从心底深处涌出：

大约两三岁时，父亲和母亲，带着她回来探望丁春桃。

院子里，丁春桃正提着水壶，给角落大蒜浇水。看见她们来了，愣在原地，水壶从手里滑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响声。

母亲把她递到丁春桃怀里，没有平常祖孙的热络，丁春桃蹙着眉，带着审视的目光打量着眼前的女孩，几秒钟后背过身子，一言不发地走进里屋。

母亲追了进去，不知她们聊了什么，丁春桃突然冲进院子，把她们携带的行李全部扔了出去，然后砰地一声关上院门，门里的她青筋爆出，双目通红，暴跳如雷：

“滚，滚出去！”

母亲从地上抱起吓得哇哇大哭的她，将脸贴在她脖颈处无助地哭泣，抱着她的手颤抖得如同寒风中摇曳的枯叶。她害怕地闭上眼睛，紧紧箍住母亲脖子，生怕自己摔落下去。

最终在父亲宽慰下，母亲含着眼泪，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这个房子。

自此，她再也没回到过这里，再也没见过丁春桃，即便在父亲葬礼上，她也没出现过，直到今天……

她不明白为什么别人姥姥都那么慈祥和蔼，丁春桃却那么冷淡那么凶，她也很想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丁春桃要赶走她们一家三口……

“还愣着干什么，赶紧过来吃饭。”

丁春桃解下围裙，盛了一碗鸡汤，示意她过来吃饭。

她走到餐桌前坐下，浓郁的香气扑面而来，这才感觉到汹涌的饿意，立即狼吞虎咽起来。

吃完饭，丁春桃带她们去了二楼。二楼一共有两个客卧。

她们走进其中一间，房间被漆成粉色，窗帘也是粉色，收拾得很是干净整洁。

丁春桃弯下腰，从衣柜里翻出两套睡衣，扭过头对她说，

“这是你母亲小时候的房间，你们娘俩今晚睡这里，床单被罩都是新换的，睡衣是你母亲以前的，都洗过了，你看合身不合身。”

秦静秋一听，又红了眼圈，

“妈，当年……”

话音未落，丁春桃摆手道，

“好了好了，早点歇息。”

夜深了，身旁的母亲早已熟睡，鼻腔发出微微的鼾声，庄盈盈却久久没合上眼睛。

母亲不久后即将离开，以后这里只剩下自己了。她有点害怕和“姥姥”单独相处。她好想哀求母亲带自己离开，可她不愿意母亲为难。也不知母亲下次什么时候再把自己接回……

思绪纷纷扰扰，终于沉沉睡去。

睡梦中，她隐约听见母亲轻轻起身，又隐约听到楼上房间传来姥姥和母亲的说话声和啜泣声……

黑夜褪去，晨光初绽。

突然，头顶的窗帘被大力拉开，刺眼的阳光猝不及防地打到她脸上。

“谁呀？”

她眯起眼睛打量四周。

丁春桃没有回答她，只是一把将她的被子掀开，斥责道，

“起床了！都几点了，还赖床上。”

她正想耍赖再多睡一会，突然意识到这已经不是自己熟悉的那个家了，于是不动声色地起身，边穿外套边问，

“姥姥，我妈呢？”

“怕火车误点，乘坐最早的班车走了。”

“走了？”

庄盈盈心窝一酸，强忍失落和伤心，走到一旁的凳子上坐下，眼睛失神地望向窗外。没想到，母亲这么快就走了，连招呼都没打。

丁春桃没看出她的异样，边叠被子边数落，

“你瞧瞧你，被你妈养得一点规矩都没有，该起床不起，起了被子也不叠，像什么样子！这段时间，我要好好帮你把规矩立起来，把坏毛病改掉！”

庄盈盈：“……”

丁春桃提高嗓门，喝斥道，

“还发什么呆？赶紧收拾一下，一会儿有客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