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眼朦胧般点头哈腰地目送着藤野秋穆乘车而去，再抬头时，楚云汉眸子里已是一片清明，望着远去的黑色轿车，眼睛里顿时有了一些玩味。不过这种意味深长并未持续太久，很快，他又恢复了刚才的玩世不恭，反了个身，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去，嘴里还哼着不知名的歌曲，主打的就是一个半醉半醒。

当然，这只是表面，其实他心里比谁都清楚、比谁都清醒。只是他看不清，东洋人对他的信任能有几分，现在周围有没有潜藏在暗处的眼线。

观察了一会，他确认自己是安全的，周边暂无可疑之人，于是他暗暗地加快了脚步，突然拐了个弯。

躲在暗处，看着来时路，仍旧没发现可疑者，他很奇怪，藤野秋穆对自己竟然这般放心，的确是匪夷所思。是真的信任，还是另有所图？很快，他忆起一件事，反应过来了，原来东洋人对自己的信任来源于此。忆及往事，他目光中不由地露出一丝痛苦，闭上眼睛，颔了颔首，再睁开，扶正头上的绅士帽，转过身，径自往前走。

刚才与藤野秋穆喝酒的料理店距离大剧院不远，转了个弯，再走上十几分钟便到了。

剧院门前门可罗雀，再不复往日的热闹盛景，路过之人纷纷低头疾步，恐怕耽搁片刻就会触了霉运。说的也是，毕竟是凶案发生之地，难免会让人敬而远之，不敢靠近。剧院大门紧闭，门口的地面上还有些不知道何处飞来的垃圾纸屑，风儿刮过，更是肆虐乱飞，倒是更加增添了几分悲凉气息。

时不时地有几个年轻男子在门口徘徊，偶尔会盯着过路之人看个不停，只看得对方心里发毛，快步离开。比如说现在，他们的眼睛就直勾勾的盯向对面的楚云汉。

看见他们，楚云汉变了主意，低着头，换了个方向，匆匆而离。

没猜错的话，这些人应该是杜方专门留下来的巡警，楚云汉不愿意和他们接触，所以并没有上前，而是在一个弄堂口转了个方向，绕到了剧院的后巷。

幸运的是，后巷没人，巡捕房人手有限，不可能投入所有的警力。

不似前面的富丽堂皇，剧院的后门就是一个老旧破败的木门，轻轻一碰，就会发出吱吱嘎嘎，十分刺耳，倒是将楚云汉吓了一跳，急忙回头看向身后，确定无人惊动，遂放了心。之后便通过后门，小心翼翼地进入了剧院内部。

后院一如上午来时的样子，一片狼藉，到处堆放的都是道具、垃圾，有的上面还落满了灰尘。幸运的是，柳露丝用来变魔术的木箱子还放在那里。

楚云汉走过去，俯下身，蹲在箱子旁边，再次研究起来。箱子看起来普通，实际上到处都是机关。根据赵孟奎的说法，柳露丝演出之前，是不允许任何人参与的，哪怕是配合的助手。也就是说，她需要独自一人躺入箱中、盖上盖子。这不是难事，楚云汉很快发现了箱子上的机关。

除此之外，箱子从天而降，也是早就安排好的。只需要人把箱子抬到二楼，固定，然后用隐蔽在暗处的绳索把箱子吊下来。

所谓魔术，只要参透了奥秘，便没什么神秘。

按照剧团人员的回忆，他们在规定时间到了柳露丝的化妆间，没看见受害人，但魔术箱的盖子已经盖上，本能反应，他们以为柳露丝已经藏在箱中，便搬起箱子，去了二楼。期间，还有人冲柳露丝问了一句，可惜并没有得到回答。可见柳露丝那时候已经死了，只是谁也没往这上面想。

楚云汉又往二楼转了一圈，很快发现固定箱子和垂钓箱子的绳索。摸了摸，并没有发现所谓的可疑痕迹。

不过如果真的是有人下毒的人，按照剧院后门的破损程度，想要神不知鬼不觉的进入其中，并非难事。何况，那个柳露丝所谓的私人化妆间，就在后院边上，本来就是个杂物间。凶手根本就不用进入剧院内部，直接绕进化妆间即可。柳露丝如果不在，凶手可以下毒；如果在，可以直接勒死。

在这件事上，下毒杀人并非难题，只是凶手为什么要这么做？因爱生恨？那凶手必是那苏黄无疑。

可不知为何，在他楚云汉心里，对这个案子，仍然是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疑虑。

“咯吱--”

一个不小心，楚云汉踩到了一块悬在台阶上的木板，发出一阵刺耳的声响，直接惊动了守卫的巡警。

“什么人？”

两位巡警很快冲了进来，在一楼绕了一圈，上上下下检查了一下，什么也没发现，最后带着满脸疑惑，一步三回头的离开了。

待大门重新被关上，楚云汉才从二楼的角落里探出脑袋，确认安全了，匆匆忙忙下了楼，原路返回。

弄堂里空无一人，和来时一样。这次的重返现场，对他来说，并没有太大的发现，嫌疑人依旧是落在和柳露丝有感情纠葛的苏黄身上。接下来就是一场争分夺秒的博弈，到底是以杜方为代表的法租界巡捕房先找到嫌疑人，还是以藤野秋穆为代表的东洋特高科领先一步，他心里并不确定。

此时此刻，他心里很矛盾，既不希望东洋人对巡捕房干涉太多，又想借着东洋人进入巡捕房，达到私人目的。所以，现在的他很为难。

从弄堂口出来，重新走入萧条的大街，他看了看手表，天已经暗下来了，想着晚上没什么约会，倒不如直接回家。于是他伸出手，正准备拦上一辆黄包车，忽然，前方不远处的一个身影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是一位老人，确切地说是一位乡村大娘，佝偻着身子，身上是一件破旧的、洗的发白的蓝色布衣。在她的胳膊上，还挂着一个空空的竹篮。这样的打扮似乎与这个纸醉金迷的上海滩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应该是周边偶尔来做生意的农村人，可她现在却停在了上海大剧院的门口，仰头望着那还没来得及撤下的海报，喃喃自语着什么。

似乎注意到对面有人观察，老大娘怕了，提着篮子，转身便走。尽管是三寸金莲，但依旧走得飞快。

楚云汉暗暗地跟着她，并没有马上打扰，待得远离了剧院、远离了那些开门的巡警，他才三步并做两步，赶上了那位老妇。

“大娘，你是不是认识照片上的女人啊？”

“你是谁啊？”面对这个突然的问题，老人有些紧张，眸子里带着些警惕，观察起对面的年轻人。

“哦，我是记者。”楚云汉拿出一张名片，赌的就是老大娘不认字。事实证明，他赌对了，老大娘看了半天，仍旧是一脸茫然。重新把那张名片拿过来，楚云汉接着问，“你也喜欢看柳大师的精彩表演吧，你最喜欢哪一出戏啊，是贵妃醉酒，还是梦游西厢？我们报社正在做一个关于柳大师的调查，麻烦你配合一下好吗？”

“不不不，我不知道，我不看戏……”老大娘很是紧张，连连摆手，“我只是觉得她长得像一个人……”

“什么人啊？”

老大娘眉头微蹙，看着有些为难。

楚云汉反应快，即刻说道：“大娘，事情是这样的，柳大师小时候是个孤儿，很早就被家里人卖了，她一直想通过我们找到自己的家人。你刚才那个和她长得很像的人，说不准就有什么亲戚关系。如果是这样，你告诉我，我再告诉柳大师，让他们一家团圆，多好啊。大娘，帮帮忙？”

老大娘看了他半天，确认他说的是真的，犹豫了一会，才开了口：“我说的是囡囡。”

“囡囡是什么人啊？”

“是我的邻家媳妇，说来说去，也是个苦命人啊。”

老大娘告诉楚云汉，那位叫“囡囡”的女人和柳露丝一样，也是被人卖来卖去，从小到大，不知道被转卖给多少回了，连自己原本的家乡都不记得了。五年前，她被卖到了一个叫小波村的地方，做了地主家的填房，也就是这个老大娘的雇主。也就一年的工夫，老地主死了。她又迫不得已，嫁给了地主的儿子。

没想到这个地主的儿子不是个省油的灯，吃喝玩抽五毒俱全，几辈人好不容易攒下来的家业给他败了个精光。除此之外，打老婆、骂老婆，囡囡整日是体无完肤、以泪洗面啊。

“造孽啊，命苦啊。”老大娘抹着眼泪，感慨万千。

下意识地看了眼前方，楚云汉收回目光，继续问道：“那他们现在怎么样了，能带我去看看吗？”

“他们走了，不在了。”

“不在了？”楚云汉吃惊不小，“他们是什么时候走的，去哪儿了？”

老大娘茫然地摇摇头：“不知道，突然就走了，前一天晚上还和囡囡说过话，第二天早上就不见了。依我看，怕是被他那不争气的狗男人给卖了……”

“卖了？”

“可不是，那男人吃喝玩抽，在外面欠了不少钱，家里的地都卖了，还是不够，剩下的就是卖老婆了，说过好几次了，这一回，十之八九……”老大娘说着，再次叹了口气，“卖了也好，说不准能遇上一个好心人呢。我们这样的穷苦人家也没什么指望，就是希望遇到个好人家，安安稳稳的过一辈子。可怜，真的是可怜啊。”

给了老大妈一点钱 ，楚云汉若有所思地往回走。走着走着，竟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剧院门口。还好，天色暗，再加上马路对面，那些神经大条的巡警并没有注意到他。

这时，他把目光再次落在了那幅巨大的海报上。那上面，柳露丝笑容甜美，打扮摩登，一脸的意气风发。

此时，在他的脑海里，也有了一个大胆的假设。伸出手，招了一辆黄包车：“玛丽亚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