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佳宁已经不知道有多少个晚上没有好好睡过觉了。

一到晚上她就变成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的豌豆公主，她只能把眼睛闭上，假装睡觉。

假装自己是一片掉落的叶子。

杨培政手机收到的离婚登记业务预约成功的信息让她感觉如芒在背，就像一股袭击骨髓缝隙的冷空气，把所有树叶都吹落，把弥留的生命彻底掠夺。

翻来覆去睡不着，本来想去客厅抽一根烟，结果还是打开家用监控设备软件，反反复复的看着屏幕里的睡颜萌化人心的小猫。

为了杨佳宁可以随时看到脆香米，苏昱在他家装了一串摄像头，从前厅到后院，甚至连他自己的卧室都没放过。

他经常漫不经心的从摄像头底下走过，有时只穿一条运动裤，洗完澡甚至只穿着内裤出来在房间乱晃，丝毫不怕自己的隐私被暴露。

居心叵测。

凌晨两点已过，苏昱还在做着一套数学试卷，脆香米在苏昱的亚麻床单上睡得正香，四仰八叉的露出粉色的小肚皮。

想看得更清楚点，杨佳宁用手机远程调整了一下摄像头角度，簌的一声，惊动了苏昱。苏昱转过身来，眼睛直视镜头，手里还拿着笔，台灯温暖的光线勾勒出他侧脸的棱角，形成了想念的形状。

杨佳宁很想透过屏幕摸摸他的脸，手穿过他黑色的发丝，向他索一个吻，告诉他自己真的很想他。

也许是因为脆弱，所以格外思念爱人。

下一秒苏昱的电话就打进来了。

苏昱坐到了摄像头底下的床边沿，让杨佳宁可以完全地看到他，这种单方面的凝视很符合当下的情境，苏昱知道杨佳宁心情很差，沮丧的小女孩并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失魂落魄的样子。

“乖乖，你怎么还没睡？睡不着？”

“嗯…”

“别想太多，给你爸爸一点空间，这是他们自己的选择，与你无关，你不用觉得抱歉。”

杨佳宁不说话。

苏昱把脸凑近，手指轻抚一下镜头，隔着冰冷的金属安慰着杨佳宁，他学习的时候还戴着眼镜，遮住一些黑眼球，显得整个人格外柔和。

“好好睡觉，好吗？宝贝。”

他的话有稳定人心的作用力。

“好。”杨佳宁在他的引导之下放下了一部分情绪，“我可能…会晚几天回去，爸爸说想让我在家里多休息几天。”

“知道了，我每天都会很想你的。”

苏昱放低姿态，一改往日的混蛋风格，认真哄她开心。

杨佳宁注意到他小臂上有一条淡淡的血痕，像美术本里画的红色虚线，很明显是来自某个小动物调皮捣蛋的杰作。

“你的胳膊……？脆香米的指甲太长的话，你要给它剪剪。

“不要用手逗它，它太皮了，会弄伤你的……”

苏昱被她的严谨逗笑，双手撑在床边身体向后仰。

“我知道了。老婆放心吧。”

挂断电话之后杨佳宁去浴室洗了把脸，凌乱的房间，红肿的双眼。她再次尝试入睡，终于极不安稳的睡到了第二天早上太阳升起。

......

杨佳宁想象中的离别场景应该是下着小雨的阴天，秋风落叶，故址颓垣。男人沉默的悲痛，女人放声落泪，曾经相爱过的恋人反目成仇，嘴里不甘愿地反复诉说着怨与恨。

可是现实和她的想象大相径庭，差了十万八千里。

杨佳宁和杨培政抵达泉城市民政局的时候，何晚茵已经到了。艳阳高照，她撑着把遮阳伞站在一辆黑色豪车前，车窗上贴着黑色的太阳膜，看不清里面人的脸。

杨培政和何晚茵两人并肩进去后，杨佳宁坐在门口的长椅上等。

天空湛蓝，万里无云，太阳大的有些刺眼，旁边围着一圈整齐的日晕。民政局坐落在一大片价格不菲的绿色草坪之上，玉簪正在盛放。旁边紧邻清澈的护城河，河边有大片白色的芦苇荡。

风清气爽。

多希望自己的心也能如这豁朗的天空一样阴霾尽散。

何晚茵和杨培政是协议离婚，何晚茵提出什么东西都不要，所以两人之间不存在财产分割，填写了申请书和回执单，整个流程就结束了，甚至比登记结婚还要快。

工作人员观察着面前这对檀郎谢女，眼里流露出惋惜。在确认过二人的意见无误后，咔嚓一声在离婚证书上戳下钢印，标志着这对夫妻未满十八年的婚姻走向终结。

杨佳宁远远看到父母出来，他们两个在入口休息区面对面坐下，谈话谈了长达半个小时之久。杨培政并没有叫她进去，看样子并不打算告知她谈话的内容。

半小时后何晚茵先起身。

“阿政。”女儿不在身边，她还是保留着年轻时对丈夫的称呼。

两人曾经耳鬓厮磨时她叫阿政，如今诀别，她依旧叫，阿政。

人生何其讽刺。

“我走了。谢谢你照顾我爸妈，这十多年来……是我对不起你。”

杨培政微笑摇头。他有一张英俊的面孔，下巴刚毅，跟年轻时不一样的是眼神已变得深邃，君心深不见底。

“不用说对不起。”

“是我该谢谢你，给我生了一个这么好的女儿。我这辈子已经没什么遗憾了。”

杨培政悠然远望，目光停留在窗外静坐的女儿，她的马尾垂在胸前，正摘了一朵蒲苇在手中把玩。

杨培政脸上是释然的笑，放了一张银色的银行卡在桌上。

“里面有两百万，密码是你的生日。就当我这些年亏欠你的补偿。阿茵，你务必收下。”

爱人要远走，他送她衣食无忧。

何晚茵的泪终于决堤，跨越两年的岁月汇聚而来，泣不成声。

杨培政起身离开。自此以后他再也没有为她擦去眼泪的身份和权利，生活的风霜雨雪，他再也不必帮她扛起。

杨培政出门对女儿伸出手，“都结束了。”

杨佳宁挽住他的胳膊。

两人准备回家，何晚茵从后面追上来，她穿着高跟鞋跑的不稳，眼角微红，还挂着泪痕。

“宁宁，你就快要高考了，你成绩那么好，有没有考虑过出国留学？如果你想的话，妈妈会帮你联系。”

她也有私心，即使身处异国他乡，内心深处也渴望有天能再次和女儿相聚。

杨佳宁郑重拒绝，这也是这么久以来，她和何晚茵说的唯一一句话，也是最后一句。

“不。”

“我不会留爸爸一个人的，我要陪在爸爸身边。”

一向沉稳自若的杨培政也湿了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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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海量，先有不甘，后有心安。

心如欲壑，后土难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