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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5章 平民杨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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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5章 平民杨仪

汉嘉郡城。

汉嘉城池本就不大,几万人的一个小城,也只是因为地理位置太重要,所以,才得以升县为郡。

杨仪府邸。

说是府邸,其实很有点奢侈了,糟蹋了“府邸”这个词儿,其实就是一座普普通通的家户人家的小宅院。

不大的院落里,有一棵大槐树,几乎占据了院落所有的天空,虬枝杂乱伸向空中,本来就不大的院落,连天空都显得异常狭窄且忙碌。

深秋时节,槐叶飘零,只是因为此地气候特殊,尚有许多枝叶存了些青绿。但稀稀落落的,显得落寞,早已没了盛夏时节的繁华景象。

原本,搬来的时候,这槐树上有一个老鸹窝,今春刚好孕育了一窝小鸟,此时都已经离开此窝,去了别处,只留下一对老鸟,在此守候,仿佛不舍。

杨仪送走那最后一封给皇帝陛下的奏章后,一个人在书房坐了整整一个晚上。

他知道,自己的路,约摸就要到达终点了。

冷静下来的杨仪,依然是那个能力卓越干练通达的杨威公。这是好久以来难得的一段完全用于思考的时光,杨仪竟然想通了许多事情。

有鸡鸣声响起,天该亮了。

他知道,接下来,夫人会起床,然后,孩子也会起床。老家人杨安不用说,会准时起来,将小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并且会亲自出门,趁着清晨人少,采买一些新鲜果蔬回来。

整个小院子里的人就这么多,每个人每一天都会见面很多次,但言语交流却很少。

大家的话越来越少了。

在成都时,家人们已经发觉杨仪的精神出了问题。

是病,就得治。

可是在这个时代,一旦得了这个病,不仅仅是没有得治,而且还将自己承受所有的后果。

这是时代的悲哀。

得这种病的人,基本上都是心胸狭窄、嫉妒心极强的人,或者受到重大挫折打击没法自我解脱出来的人,反正,普通老百姓几乎不可能受到这种病的眷顾。

很不幸,杨仪得的,就是这种病。

一开始,家人都多次劝慰杨仪,但杨仪一直一意孤行,谁的话也听不进去,更让家人们始料不及的是,杨仪竟然当着本朝大司马兵部尚书的面,说出了那些大逆不道的话来。

当“削职为民流放汉嘉”的圣旨传来时,家人们相拥以抱喜极而泣,老爷竟然还有机会死里逃生?!

他们跪地,冲着皇宫的方向磕头不已,感念皇帝陛下宽宏大量。当然,杨仪过去所做的贡献,也挽救了他一家人的性命。

一家人匆匆忙忙收拾了两辆驴车,便离开成都府杨氏府邸。

等到了汉嘉郡后,匆匆忙忙安顿下来,杨仪却又变得更加暴戾,也更加沉默寡言了。

他谁也不见。

汉嘉郡守前来,他一样让对方吃了闭门羹。

在朝廷大员的眼里,杨仪说出如此叛逆的话语,其实就该族灭了,但皇帝陛下并没有这样做,这说明杨仪还有未来。所以,地方上有些官员也还会不时前来烧一下冷灶。

毕竟,死灰复燃的事情,也不是没有。

而且,其中有些是出自蒋琬费祎的授意,反正,大家都是一番好意,但却统统被杨仪拒之门外,一概不见。

“没有一个好鸟!”杨仪冲着树上的老鸹窝狠狠吐了口痰,发出恨声。

暴躁到无法抑制的时候,杨仪甚至找了一根竹竿来,气哼哼地要把那鸟窝给捅下来。其实竹竿不够长,根本就够不到鸟窝,但杨仪一旦犯病时,就拿竹竿来,到处乱打乱舞一番,倒是经常吓得老鸹站在枝头呱呱叫不停,一人二鸟,相互对峙。

杨仪将最后一封奏章发出去后,他自己也知道,属于他杨仪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后悔吗?

说不上。

只是有许多遗憾,但人生在世,不如意者十八九,可对人言无二三,这又如何?

儿子杨锐和女儿杨静进来给老爹请安。

杨仪仅有一子一女,膝下再无所出。襄阳老家那边,除了一个老家人杨安之外,也没有族人前来投奔。

儿子杨锐本来也在军中任职,不大不小的一个官职,还过得去,对得起他的能力,毕竟这不是一个有杰出才能的孩子,与老爹杨仪的惊才艳艳相比,可以说是相当的平庸了。

军中大佬们因为杨仪的存在,多少还是给予了杨锐不少的照顾,所以,虽说没有大的立功机会,但平稳过渡,稳定上升,终归也算是一件好事情。

此次,因为老爹的事情,儿子杨锐也受到牵连,一起被削职为民,流放汉嘉。

一开始,杨锐对老爹的做法也是充满的愤恨,不解。

但是,毕竟父子连心,一段时间后,也就认命了。这个时代就是这样,既然能够子随父贵,自然也可以子随父贱,当父亲受到处罚时,儿子也一样跑不掉。

杨锐看到父亲那张疲惫苍白的脸,就知道他又一夜未眠。

夜不成寐,已经成为父亲的常态,杨锐心疼也好,伤心也罢,但却无济于事。父亲的执拗,让他一筹莫展无可奈何,唯有沮丧。

但父亲就是他杨家的天,就是他杨家的地,就是最大的存在。杨锐几乎不敢想象,假如父亲不在了,他杨家还能剩下些什么。

“父亲,我去给您端盆洗脸水,您洗漱一下,赶紧休息去吧。”

“哦——”杨仪像是忽然从梦中醒来似的,“早上了?哦——锐儿,你去吧,不要管为父了,我想再坐一会儿。”

杨锐给父亲换了一杯热茶,看着浑浑噩噩的老父亲,深深地叹了口气,走了出去。

在父亲面前,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父亲落到今天这步田地,杨锐自然知道原因,父亲的性格缺陷,都已经是蜀汉朝堂公开的秘密。

杨锐甚至还从老管家杨安那里知道了一些赵正的事情。

但是,赵正却早已经不知去向。

杨锐也想找些关系,走走门路,试图挽救一下父亲,改善一下一家人的际遇,否则,这样下去,父亲的路,还能走多远,真是一个未知数。

但杨锐却发现他根本就不知道去找谁。

他既不属于蜀汉精英年轻人的那一派,比如张翼张嶷等人,也不属于豪门纨绔的那一派,比如包子李球等人。与益州土著更是一点关系没有。

这就尴尬了。

自己认识的也就是军中中低级官员这一阶层,仨猫俩狗的,想要在父亲杨仪的事情上插一手一脚,说实话,即便他们有这个胆子,却没有这个能力。

他试图去尚书令蒋琬大人的府上走一遭,大家毕竟都是老荆州人的一脉,但思来想去,却自觉没有什么实际意义。

去了,又能说些什么呢?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送礼?切——”谁不知道蒋琬费祎执政之清贫廉洁,早已经到了令人咂舌的地步。人家家里连老鼠都养不起的,你送礼去,不仅打人家的脸,甚至自己也连脸都不要了?

人家没有落井下石,没有就着父亲那大逆不道的言语机会将杨府一棍子彻底打死,已经是额外开恩,已经给足了父亲情分,你还要人家怎样?

杨锐心里沉痛,但他哪里知道,都已经被流放到汉嘉了的父亲杨仪又一封奏章上去,将会给这个家庭带来怎样的灭顶之灾。

杨锐不仅要关注父亲的状况,还要关注母亲的身体,母亲常年生病,也不知道,还能捱多久。假如父亲不在了,母亲又能坚持几天?

妹子……

嗯,现在哪里有心思关注到她咧。

杨锐觉得好无助。他甚至有点恨自己了,恨自己无能,无力。

杨仪迷迷糊糊地又枯坐了一整天。

他的思绪又断断续续地回到了北伐前线,和诸葛丞相一起时,他曾经是多么地意气风发,自己的才能在这里才有尽情施展的机会,几万十几万大军的物质调度、辎重分配、军纪督查、奖惩稽核……一切,都是自己亲自主持,将军们看向他的眼神,也无一不带着尊敬。

从何时起,自己开始放纵了自己的脾气呢?

又是从何时起,自己和魏延开始了义气之争呢?

再又是何时起,自己在和魏延的义气之争中,用上了计谋手段呢?

……

一想到魏延,杨仪的心里就不由得一阵狂跳。

每次想到魏延,他的表现都是如此。

为什么呢?

魏延,尸骨早已经无存了吧。

那具无头尸体,早该不知去向了,而那首级呢?杨仪忽然发觉自己竟然不知道魏延的头颅最后的去向了。

是给了魏氏侯府?还是朝廷草草埋葬了事?

怎么就记不起来了呢?

还有,为什么陛下一再拒绝对魏氏进行清算?

为什么包围魏氏侯府的是亲手杀死魏延的马岱?而马岱为什么又好像成了魏氏侯府的保护神……

这一桩桩,一件件,一片片……在杨仪的眼前闪过,让他既心惊胆战,又迷惑不解。

过去,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些事情,他只执著于自己的政治地位,和对魏氏的清算,对于这些细节,反倒从来没有仔细考虑过。

今天,浑浑噩噩朦朦胧胧之际,这些画面不请自来,自动跑到他的脑子里,情难自禁,他像是一个被精神枷锁捆绑得牢牢的犯人,注定要被这些情节折磨千遍万遍。

杨仪不堪其扰,他想挣脱,想逃走,想将这些画面全部从脑海中赶走,他不想再在这上面耗费心神,他想要一个清净的脑海……但是,他做不到,他逃不掉,避不开。

某一时刻,他甚至想大叫大吼大骂,他想摔打这面前的一切,但是,他发现自己像在梦魇之中,明明知道是一场梦,他却身在其中,难以自拔。

他什么也做不了。

忽然,他看见了魏延。

魏延手提一把大刀,凶神恶煞地上前一步揪住杨仪的胸襟,吼道:“杨威公,还我命来!还我命来!”

杨仪想挣扎,想分辩,想逃走,但是,他浑身上下一点力气也无,手足冰凉,乏力,眼见着魏延张开血盆大口,就要将他的整个脑袋咬在口中,魏延仿佛还另外有一张嘴巴,还能说出话来,道:“杨威公,你完蛋了,哈哈哈,哈哈哈,你完蛋了啊,杨威公——”

终于,老家人杨安端了一盆洗脸水进来,总算是将杨仪从梦魇之中解救出来。

杨安被吓得不轻,因为老爷脸色苍白,浑身颤抖,瞠目结舌,大汗淋漓的……如遭神魔附体一般。

他连忙放下水盆,拍打着杨仪,连声大叫“老爷,老爷!”

杨仪浑身一震,终于逃离了梦魇,就此瘫软在椅子上,像一只被丢在滩涂上的鱼,张大嘴巴,大口大口吐着长气。

夫人也进来了,看着杨仪,脸上一片悲伤神色,却是什么话也没有说。

夫人端来了一碗稀粥,一点盐菜,一点青菜。

最近,丈夫的饭食下降得厉害,夫人看在眼里,痛在心中,却也一点办法也没有。

丈夫好像着了魔一般,经常是半天不说话,有时候却忽然将桌子上的物什全部丢在地上,摔个稀巴烂。

该说的话都说了不知道多少遍,可没有人能改变丈夫分毫。

杨安将湿毛巾附在老爷的脸上,细细地将他的脸、下巴、脖子全部擦拭一遍,再一遍,皮肤上的每一个褶皱,都仔细擦拭多遍。甚至连每一个胡须,都细细地擦洗了一遍。

杨安还将他的发丝打散,用湿毛巾擦拭一遍,然后,再拿来木梳子,认真地给他扎好。

整个过程中,杨仪都一动不动,任杨安施为。

老夫人将稀粥调好温度,一勺一勺地喂给杨仪吃下去。

终于,一碗稀粥吃完,杨仪的脸上才正常了些,有了些许的红润。

杨锐也早已经进来,帮着收拾屋子,并且打开窗户,此刻,天已放亮,大家皆无言,满室皆静默。

屋外树上,偶尔传来“嘎——”的一声,那是老鸹在叫。

老鸹叫,祸事到。

这是农村谚语。

杨锐一早就说要把老鸹窝彻底清理掉,但杨仪却制止了儿子的无谓举动:“人家还比咱们先来在此安家的呢?为什么要赶人家走?要走,也该是我们走咧。”

此时,老鸹再叫,杨锐再也忍耐不住,当即便要出去找竹竿将其赶走了事,却再次被父亲制止了。

往日里,杨仪经常和乌鸦对峙的,今天,他却像根本就没有发生过那些事情一样。

杨静也来了,只是蹲在地上,默默地帮助收拾屋子,紧抿着双唇,尽量让自己的情绪不要有太大波动,免得引起老父亲的不适。但红肿的双眼,早已经暴露了她曾经的悲伤。

杨仪握住夫人的手,说道:“夫人呐,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孩子啊。”

夫人的眼泪差点就流了下来,但是,她知道,现在可不是流泪的时候,更不能当着丈夫的面流泪,否则,对于丈夫的精神更不利。

夫人也紧紧握住杨仪的手,道:“老爷多虑了,咱们一家人这不是在一起,好好的么?锐儿,不也很好的么?”

杨仪喃喃地道:“好,好,好就好——”

“夫人呐,你以后,要受苦喽……”

就在这时候,老杨安急匆匆地进来,神色显得很是慌张,结结巴巴地说道:“老,老,老爷,有客来访。”

杨仪倒是一惊,最近一段时间以来,这里早被自己折腾得鬼影子也没有一个,哪里还会有客来访?

自从自己失势以来,门前冷落鞍马稀。再加上自己连郡守也给拒之门外,也就再无一人登门了。

“是哪位客人?说来听听——”

杨仪的话语中,竟然流露出许多戏谑玩味儿的味道来。

“老爷,是……是……”杨安好像不敢说出那个客人的名字一般。

“是谁?你这是怎么了?莫非是恶鬼登门不成?”

杨仪本来是玩笑的一句,且带有浓厚的自嘲的意味儿,谁知道,杨安听到“恶鬼”二字,浑身就是一颤,脸色更加煞白,要不是手撑着桌子一角,整个人几乎摊倒在地。

勉强稳住身形,杨安终于鼓足勇气惴惴不安地说道:“老爷,是,是征西大将军南郑侯魏侯爷。”

杨锐和杨静,以及夫人,都愣在当场。

只有杨仪用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看着杨安。他觉得自己最近的一系列机遇,着实将老杨安给吓傻了,竟然连“魏延”这两个字都说出来了。

好久,他才一字一句地问:“杨安,你确认你说的是——魏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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