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过后，苏煦想了很多，墨涧有朝说也对。

莲红要有一个好归宿。

而墨涧医宗，对于无权无势的莲红来说，是最好的选择。

等他继承了墨涧医宗，谁又能欺负得了他。

年冬。

大雪覆盖着伏羲山。

伏羲山的冬季，山脚下四季如春，山顶上大雪封山，道路被掩埋，山林一片寂静，就连鸟儿的声音也少的可怜。

偶尔听到一点动静，便是雪花嗖嗖落下的声音，以及寒风吹动树梢的声音。

后山的泉水被冻住了，鱼儿都封在了冰层底下。

苏煦病倒了。

那颗假死丹，其实是一味剧毒的毒药。

或许柳乘并不知道原因，一直以为丹药真的可以让人假死逃难。

可丹药给人带来的副作用很强。

苏煦勉强撑到冬季，还是莲红的功劳。

有他日复一日给苏煦熬药，苏煦在病痛中反反复复煎熬着，一直撑到了冬季。

这日。

莲红匆匆赶回来，脱下身上的披风，把炉子里的火焰烧的忘了些，静悄悄的走到床边蹲下。

苏煦难受的皱着眉头，莲红把手放在怀里捂热了，才小心翼翼牵起少爷的手。

“我回来了……”

“嗯……”

因为没有找到解毒的方子，莲红这几天熬红了眼睛，就连说话的声音也是嘶哑的。

苏煦疲惫的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无奈的笑了笑。

“我要是不在了，你也要好好活着好不好。”

“不……”

莲红垂下头，亲了亲少爷的指尖。

“少爷不在了，那我也不活了。”

“别……”苏煦被他的话吓得一身冷汗，想劝一劝，喉咙却疼了起来。

莲红看着少爷痛苦的面容，少爷肯定是毒发的症状，拿起银针开始施针。

每一针扎下去，针尖都会变成黑色。

莲红脸色越发难看，最后直至麻木。

“少爷，现在好些了吗？”

“嗯……”

苏煦虚弱的点点头。

其实身体还是很疼，只是比起刚才的疼痛，现在已经好多了。

莲红自责的跪下，把头埋在少爷的手上，泪水不争气的流了出来。

他不是个勇敢的人。

他很胆怯，很懦弱。

从小生在烟花柳地，他见惯了弱肉强食，也习惯了被人粗暴的对待。

少爷没有出现时，他的生活就像一滩烂泥，在腐烂身躯的土地里苟延残喘。

是少爷挽救了他。

这一路来，莲红唯一的愿望就是陪在少爷身边。

他没有大志气。

愿望很小很小。

小到甚至会被人嘲笑的地步。

可就是这么小一个愿望，到头来上天也要剥夺。

莲红自嘲的笑了笑。

果然，像他这种低贱的人，什么都不配拥有。

苏煦感觉到手上的湿润，想安慰他，却已经没有力气了。

他的瞳孔开始扩散，眼前变得一片漆黑。

毒发症状，失明。

莲红还没察觉到少爷的异样，苏煦趁着自己还能说话，决定把真相告诉他。

“莲红……”

“少爷请说……”

“在雁城，为了逃走，我用了假死丹，这丹药没有解药，普天之下都已经知道我死了……”

莲红浑身僵硬，一时失去了反应。

假死丹。

这种毒药也是出自墨涧医宗，当年制毒之人因是叛徒被杀，但假死丹流落民间。

莲红怎么也没想到，少爷吃了这种毒药。

“少爷别怕，一定有解药的……”

他起身要走，苏煦虚弱无力，想要挽留住他，却是感觉到衣袖从指尖滑过，接着是开门关门的声音。

“莲红……”

“莲红……咳……咳……”

他还没有说完。

苏煦想告诉他关于时空局的事。

可莲红走了。

苏煦感觉这具身体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无助的呼唤着莲红。

他的眼睛看不见，费力的下了床，也因为碰到了桌子而摔倒在地。

“莲红……”

“咳……咳……”

“莲红……”

苏煦太累了。

哪怕是跌坐在冰冷的地板上，他也没有了动弹的力气。

隆冬之夜。

大雪又下了起来。

莲红找了大片藏书阁，一无所获。

他失望的回到屋中，看到地上的人后如天塌了般绝望。

“少爷……少……”

苏煦死了。

尸体已经僵硬。

莲红悲鸣一声，无比的痛恨自己为什么要走。

他连少爷最后一面也没见着。

少爷怎么会下床……

少爷死前是不是还想着他……

一定在喊他的名字……

可他当时走远了，什么也没听见。

莲红呆呆地跪坐在地上，小心翼翼的把少爷抱进怀中。

“少爷……”

“对不起……对不起……”

是他的错。

暴风雪穿堂而过，墨涧有朝撑着伞站在门口。

他看着屋子里的两人，走进来将房门关上，隔绝了呼呼往里吹的风雪。

“莲红，苏家来了信。”

墨涧有朝把信搁在桌子上，走之前留下一句话。

“你家少爷曾嘱咐过我，不要告诉苏家他死了的消息，也希望你好好活着。”

不知莲红有没有听进去，墨涧有朝还是离开了。

另一边，雁城，苏家。

因谈拢了婚事，苏文修今日娶妻。

他娶的是唐家的小姐，唐鈅。

苏倩玉给弟弟寄去了信，希望他能回来吃喜酒。

信是七天前寄过去的，想必这会儿回信也快到了。

苏倩玉等啊等，在婚礼当天收到了回信。

她激动的想告诉大哥，见大哥正在招待宾客，自己先把信拆开了看看。

看到信中描述的内容，苏倩玉笑得合不拢嘴。

苏煦也真是调皮。

大冬天的，竟然跑得那么远，连回来吃趟喜酒也不来。

不过，她也不会责怪弟弟，只要弟弟在外面过得好，怎么样都行。

第二日一早，苏倩玉把信给了大哥，自己还要去外面忙活生意，可没时间在家里逗留。

苏文修看了一眼信，眉头便皱在了一起。

这封信看似和弟弟的字迹很像，却不是弟弟写的。

苏文修看了看信，心中虽然有些疑惑，但也没有往那方面想。

他把信收好，又写了一封信，裹着喜糖差人送去。

既然弟弟不能回来吃喜酒，那他们送过去也无妨。

莲红收到回信的时候，少爷已经下葬了。

他把喜糖放在墓前，什么也没说。

信是他写的，如少爷的愿，他没有说出真相，此后只要自己活着的每一年，他都会代替少爷活下去，给少爷的家里送信。

让他们以为，苏煦还活着。

可是，他怎么办……

莲红埋怨少爷的自私，又悲痛于少爷的感情。

少爷把什么都给了他……

唯独没有爱留下。

...................

苏煦去世后开春，墨涧有朝缓缓恍惚间想起什么。

他这一生，从未爱过谁。

唯独对苏煦起了心思。

可当他意识到他们是一对后，墨涧有朝便藏起了自己的窥探。

所以，苏煦也不知道他的心思。

他把毕生所学教给了莲红，在夏季时去了一次苏煦的墓前告别。

“师傅，你真的要走吗？”

“嗯，宗门就靠你了。”墨涧有朝给苏煦献上花，起身离开。

莲红送师傅到山脚下，直到师傅骑马离开，才慢慢回山去。

墨涧有朝去了很多地方，一年也没有回来几次。

苏煦去世第三年，他遇见了一个游侠，名叫聂平。

他救了墨涧有朝，墨涧有朝便与他结伴同行。

相处了大半个月，他们抵达雁城，墨涧有朝问他去哪。

“去找一个人，借的钱还没还。”

墨涧有朝见他说话时一脸怀念之色，多半是去见心爱之人。

“聂兄怕是去见情郎吧。”墨涧有再打趣。

“是也不是。”聂平安耐住期待的心，激动道，“他是苏家小少爷，可不是我这种江湖浪子，我配不上他。”

墨涧有朝一愣，前方的聂平挥了挥手告别。

“墨涧兄，告辞啦！”

后来，墨涧有朝也不知道聂平去了何处。

他没见到苏煦，和墨涧有朝离开雁城，南下几十个城池，寻找着什么。

墨涧有朝一度想告诉他苏煦已经死了。

可每次见聂平满怀期盼的样子，又止了声。

后来，麒国大乱，皇帝麒兆自刎于玉华殿，这天下也换了国主。

墨涧有朝听人说，造反的是太子。

至于宫中发生了什么，无人可知。

苏煦去世后第五年，墨涧有朝与聂平分开了。

他要去北方，聂平相信了苏家兄妹的话，要留在南方寻找苏煦。

墨涧有朝在北方一个小城池中开了家医馆，生意还好，够他温饱。

年末，他认识了一个男子，名叫柳乘，也在四处寻找苏煦的踪迹。

他站在柜台旁，淡淡的扫了一眼对方，将苏煦去世的事全盘托出。

那人听完后，安静的走了。

墨涧有朝没问他是苏煦的谁。

也不想知道了。

因为他也时日无多。

苏煦去世后的第六年春，墨涧有朝卖了医馆，回到了伏羲山。

莲红变了，变得和他一样死气沉沉。

“师傅......”

墨涧有朝笑了笑，在苏煦最爱的凉亭中躺下。

“我死后，葬在苏煦旁边吧，给他做个伴。”

“好。”莲红没问什么，答应下来。

春去夏来，墨涧有朝在一个暴雨之夜离世。

是毒发身亡。

莲后把师傅葬在了少爷不远处的桃花树下。

不久后，莲红收拾师傅的遗物时，发现了师傅床底下密密麻麻有关假死丹解毒的方子。

他这才明白，师傅为了给少爷解毒，也曾自己吃下一颗假死丹。

可解药无效，少爷死了。

师傅身体好，假死丹的毒发时间不同，让师傅在世间游走了几年才夺走了师傅的命。

看着满地的纸张，莲红泪如雨下。

....................

很多年后。

莲红已经老去，墨涧医宗也隐匿在了暗处。

可惜他老了。

不能再为少爷写信了。

在他生命最后一刻，彻夜独坐在烛台下，写了一封很长的信，差人送去苏府。

少爷的大哥早已过世，如今只有二姐还在。

莲红写完信，只觉得身体疲惫不堪，在夜风中安享晚年。

走时，无痛无灾。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