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到陈郁这边，到达殷城后没有像其他士子那样相聚，参加文会。而是在殷城，这座小时候待过的城池转了起来。

殷城还是那个殷城，哪怕比不上京都，也是偏远外乡人向往不已的地方。

北境的辽人进犯，南疆的蛮族侵扰，西边的天燥荒凉，东海的海盗作乱。司隶州算是天下难得的净土了，只是近几十年来，大周积弱，哪怕是英明的永昭皇帝，也只是振作一时。

如果不是北境的饥民已经落难到了齐郡地域，这天下在官僚和士子们的吹捧下，就好似那另一种太平。

就像天边的夕阳晚霞，很美，只是，夜幕也要降临了。

陈家也还是那个陈家，巨大庭院前，走兽朱门，圣上御赐的牌匾。“陈府”两个大字下，几个小字，“清正廉明”，无不彰显着陈家的显赫。

明哲保身的家族，赶出触怒龙颜的父亲，还却仍将父亲以功绩获得的牌匾高挂门头，真是恶心至极。

几天时间简单度过，陈郁并没有温习书册。因为本就有着天才之名，不下其父之智的陈郁，对于那些东西，早就能够倒背如流了。

科举，无非考试先圣后圣之言，大周起家的历史，以及结合自己的理解感悟，答出开放性的论题，士绅当如何，民生当如何，天下当如何，针砭时弊。

秋闱日期，说到就到。

秋闱考试中，陈郁照本宣科的完成圣人之言，甚至写上了自己的注解。看到最后：朝廷如何拔擢有才之士，报效朝廷以安天下。

陈郁思索片刻，洋洋洒洒，剖析朝廷，剖析官僚，剖析天下，数千言也。

想起为虎作伥的县令，想起被关在牢房的王钧墨，想起路上逃难的百姓。

陈郁以曾与王钧墨探讨过的话语作结：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安得米粟千万石，大饱苍生黎民肚无宽；安得绳墨丈规矩，惩恶除奸还万世以太平！

随后陈郁叫来监考人，在众多惊讶的目光中，交卷离场。五天的考试时间，陈郁三天就完成了，自然引起了惊讶。

陈郁很快就引起了整个殷城地域士林的惊讶，有人说他天才卓尔不群，有人说他哗众取宠……

出考场后的陈郁离开贡院，念无去处，就来到齐郡生意最火爆的酒楼，流水阁，无他，喝酒，和闷酒。

在姑娘们的伺候下，陈郁饮下一坛又一坛，从客人不多的中午喝到人来人往的晚上。

自然也引起了很多人的注意，其中就有声色犬马的纨绔子弟，在他们自以为是的嘲弄下，陈郁幽幽的吐出他在秋闱中写下的，很快在大周及后世广为流传的句段：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安得米粟千万石，大饱苍生黎民肚无宽；安得绳墨丈规矩，惩恶除奸还万世以太平！

此言一出，引起在场懂行之人的琢磨，稍后皆是震惊，眼前这二十岁的青年，竟有如此之志。

定位高端的流水阁，自然不会放过这个营造名声的机会，安排专人记录了下来，很快传遍了殷城，传出了齐郡，甚至传到西北的梁州。

在流水阁管事有心的营造下，场中高呼陈郁陈孝平才子之名，也使得诸多姑娘对他暗送秋波。

谁知陈郁摆摆手，打着酒嗝言道：“这不是陈某作的，是我的知己，嗝—水渊城秀才，王钧墨之志。”

众人中有人走出吹捧道：“既然是陈才子的秀才知己，想必也在这殷城参加秋闱了吧。没有我们陈大才子出来早，看来还是有着差距哈哈。”

“你懂个屁，我钧墨兄弟的才情也是你们能妄言的，我告诉你们，他不仅没在秋闱的考场待着，现在还在水渊城的牢狱中被关着。”

陈郁将酒杯甩了出去，说话之人见马屁拍到马腿上，悻悻的退入人群。

陈郁不理会众人，高声吟诵他做的诗：

贫家小户十秋雪，夏暖冬凉半万天

身立门堂难行走，开口欲说也无言

望报皇朝身难安，愿行正道路不宽

恨逢秋闱心郁抑，思念墨弟在牢间

青衣泪，青衣泪，人不知，吾奈何？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此诗名为，《青衣泪》。”

随后，陈郁踩在桌子上，抱起一坛酒畅饮起来，五斤的酒坛喝了半坛，洒半坛。

要知道，在这天下，从先圣创文字，到后来虞周，千余年间，赋一直是官方文章以及士子交流、青楼唱和的主调，诗歌词虽有了一些被传唱的作品，但远远不及王钧墨梦中历史上的那个朝代兴盛。

所以王钧墨在跟陈郁交流人生中引用那些诗句后，被陈郁惊为天人。

众人初听觉得没什么，认为陈郁只是为赋新词充俗话罢了，但听到最后一句，“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后，十分的戏谑只剩下十二分的震惊。

不少人从流水阁记录的小厮手中要过文稿，互相传看，细细品味着起来。

有些人看向酒兴正盛的陈郁，似乎在期待他接下来的话。陈郁也是畅快，将空酒坛随手一丢。

“水渊贫农王钧墨，生于永昭二年，只受过半年的启蒙，白天干农活儿，晚上读书。寒窗苦读十余载，于永昭十六年，也就是今年！在水渊县童生试，考中秀才，时年十四岁。”

“就因城里几个地痞无赖夜间死了，耽搁了水渊豪族褚家的生意，那些人认为城外镇子上的他，有杀人的嫌疑，被水渊县令吕厉吕立扬关进了监牢，我得到的消息是，他秋闱之后才会被放出来。”

“考中秀才后，他自取表字“青衣”，后来告诉我，穷则独善其家，以青衣为字，是为铭记，不忘自己的父母、恩人和姐姐。达则兼济天下，青衣是普通百姓，他以青衣为字，是警醒自己，钻研学问，读书中考后也不忘大周天下的百姓。”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安得米粟千万石，大饱苍生黎民肚无宽；安得绳墨丈规矩，惩恶除奸还万世以太平！此乃青衣之言。”

“可就是这么一个胸怀大志的才子，被水渊大族针对，不能参加秋闱，在牢中郁郁寡欢。”

……

“青衣，这饼子配上城北的羊肉汤，吃的可真叫人畅快。”

带着手铐的秦礼捧着食盒，一手抹过油腥的嘴角说着。

“长文兄喜欢就好。”

与之相比，王钧墨吃相就斯文多了。

……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此乃青衣之言。”

众人试图从这壮阔的语句中，体味着那不知其名的士子之志。

……

“青衣，你可知我辈读书人在哪最容易闯出名声？”

剔着牙的秦礼忽然问道。

“无非是做一代名将，驰骋疆场；或是出任一方父母官，除暴安良。”

“是！也不是！那些都是人杰，我说的是我们普通读书人。”

“哦？愿闻其详。”

“ 青衣应该也知文人雅致，诗酒琴棋，咳咳，还有…嗯嗯…”

秦礼边说着边朝王钧墨挤眉弄眼。

“咳咳，长文兄不用说下去了。”

“哈哈，看来青衣你也是同道中人呀。等为兄出去后好好带你领略下我大周流水阁。”

“哈哈，长文兄客气了，只是小弟无意女色。”

……

“《青衣泪》，青衣泪，虽是我妄自题名青衣泪。但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亦是青衣之言。”

陈郁在全场的瞩目下，说着说着，想象着青衣在牢里或许被针对甚至折磨的惨状，竟潸然泪下。

“可就是这么一个少年秀才，却因为那狗屁的嫌疑，被关在牢里，备受煎熬，不能应试。”

……

“青衣，你这位世伯在水渊混的还可以呀。整个水渊城一年都死不了几头牛，屠宰后也是优先供应周赵褚秦几家，他竟然还能整来牛肉。”

王钧墨和秦礼对着面前的油包又是一起大快朵颐。

“哈哈，我也是才知道。”

……

“我陈孝平，心有不甘呕～”

“公子！”

“公子你喝多了，先回房休息吧。”

看陈郁忽然吐了起来，流水阁的几个姑娘将他扶进了雅间。

“哈哈哈哈，流水阁，流水阁，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只可惜，王青衣没能来与兄同乐哈哈哈哈哈—”

今天这事注定要传出去的，凭这几句壮志凌云的话，凭这首《青衣泪》，无论这个秀才以后如何，都注定要在大周的历史中留下浓重的一笔。

此事若是查证属实，那水渊城县令吕立扬，也要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大周某处，一个锦衣华服的少年认真读着手中的案牍，啧啧称赞。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呵呵，有意思，羽一，这句话回头请位大家书写下来，挂在我们各地的流水阁堂中。”

“喏！”

“还有，留意一下这个王青衣，可以的话，试着招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