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节
今朝,已二十又一年,她经历过多少苦难折磨,可却从未像今夜这般体会过无极之恐惧。从前她孑然一身,漂泊无依,生存带给她的苦难她仿佛都能承受,反正不过贱命一条,若是当真走投无路,没了也就没了,她也算是解脱了。她不想死,但也不怕死。
可是如今,她有了放在心尖上的人,她为她担惊受怕,痛苦于自己带给她的伤害,更极其害怕她从自己生命中消失。孟旷中箭落下车去,夜色太黑,穗儿根本不知道她哪里中箭了,是否是致命的,会不会就这样一命呜呼。她不要就这样和她分离开,她祈求上苍再给她活下去的机会,如果就这样死了,她必然会死不瞑目。
她企图跳车,但那个抢夺马车的黑衣人在前方车辕边,用一根吹管往车厢内一吹,正中她脖间。穗儿感到脖间被一根冰凉的暗刺扎中,那暗刺之上涂了某种麻痹药物,药性蔓延极快,导致穗儿几乎一瞬间就栽倒在马车车厢中,身躯僵硬,根本无法动弹。舌头、喉间都麻痹了,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只能无助地被那黑衣人带去不知名的远方。
不多时,穗儿只觉得大脑都被麻痹了,以至于思维迟缓。她只是拼命努力地维持大脑的运转,一点一点地数数,记下行车的时间长短,并努力记下行车的路线。
她迷迷糊糊,意识都在逐渐远离,等车停,她被某个男子扛出马车,她只能判断大约行车了一刻钟不到的时间。随即她又被换上了另外一辆车,这车或许是一驾拉货用的骡车,她被放在车板之上,期间她借机扫了一眼扛她的人,那是个蒙面的青壮年男子,并不是那个黑衣人。那黑衣人在不远处,身躯佝偻,看上去并没有这样的气力。
很快她就被盖上一层灰布,身躯四周被成堆的麻袋覆盖遮掩。骡车很快就出发了,而那黑衣人与那青壮年男子全程没有任何言语交流。
穗儿无法判断方向,只大致猜测骡车是在往南方行驶。不多时他们大概是遇上了宵禁关卡,穗儿听到了设置路障的巡捕营官与那青年男子的对话声。
“干什么的?出示夜行令!”
“军爷,我是送沙土的。”
“哦,走吧。放行!”
巡捕营并未查验他车上拉的货物,因为已经司空见惯。圣上从去年年中就开始修整外城城南的祈年殿,工期却因物资经费短缺一拖再拖,如今距离清明祭祖时间已经不多了,工部不得不命令工匠连夜赶工期,夜间运送沙土、木料已是京中常事,巡捕营基本不会费力气去查。
他们车行了好长一段时间,期间过了两道关卡,最后终于在某个地方停了下来。这里的气味不是很好闻,混杂了各种粪便和家畜的味道。穗儿被再次扛出了车子,她借机观察了一下四周,判断这里应当不是城中了,而更像是城郊的流民聚居地。
那人扛着她穿越一个破败的院子,步入了一间陈旧的破板房。这破板房的里间地板底下被挖空,居然有一个可容纳三个人的空间,可以算是个小地窖。她被丢到了这个小地窖中,手脚都被绑缚了起来,嘴也被死死塞住,上头再盖上木板,那蒙面男子就此离去。
穗儿侧躺在这个狭小的空间中,一点一点地数着数字,计算着时间。她很有可能正身处城南的流民聚居区,现在的时间可能已过午夜了。日头翻过来,恐怕已经是三月初五了。
身上的麻痹药效渐渐减弱,她的身子逐渐可以动弹了。试了试,喉咙也可以发出声音了,但因为她的手脚都被绑缚住,嘴巴也被塞得紧紧的,她还是没有办法逃离,也没办法发出大的声响。
穗儿不知自己该怎么办才好?她现在唯一想要做的事,就是立刻逃出生天,去找孟旷。她后悔了,她不想撇下她离去了。如果还能再给她一次选择的机会,今天傍晚她绝对不会踏出灵济堂的后门。是她低估了局势的复杂性,她真的把自己出宫这件事想得太简单了。
如今看来,她秘密出宫这个消息或许早就被透露出去了,至少被三方势力知晓:一方是预谋抓捕自己的郑家与武骧卫西营,可以猜测他们的消息来源是宫中,或许郑贵妃知晓自己要密谋出宫的事;一方是她在粉子胡同中遇到的那伙锦衣卫,孟旷在车子里和她飞快解释了一下,说那些人是南衙一个叫做刘九的千户和他的手下,是来抓她的。他们就是自己出宫后,一直在城中追捕自己的人。他们的消息来源是何处很难判断,但既然是锦衣卫,应当有特殊的渠道;第三方就是伤害孟旷,半路把自己劫到此处的这伙人。
这伙人实在太神秘了,她无法想象他们究竟是从哪里得知自己出宫的消息的,又是怎样暗中运作,挑起多方争斗,趁乱把自己掳到此处还能完全不暴露他们自己的身份的。也或许,他们才是自己出宫消息的泄露者,不论是郑家那一方还是南衙锦衣卫那一方,都是从这个神秘的第三方获得的消息。
不过这么考虑并不大合理,按理说如果第三方想要抓捕自己,那么在自己出了宫后与方铭汇合前,他们完全有能力将自己抓住。何苦引来这么多势力进行争夺,反而给他们自己增添麻烦?难道是故意的?他们就是故意要挑起这么多方势力斗在一起,暴露出这些势力的存在?目的是什么?目前还无法判断。但这样做的方法太冒风险了,很难掌控全局,一旦失误,就无法达到他们的目的。真正明智的决策者是不会这么做事的。
而且不能忘了,自己之所以会回到京城,进入灵济堂,完全是出于巧合。她完全是碰巧在妙峰山上碰见了郭大友和孟旷,才能摆脱武骧卫西营的追捕,被他们带回了京城。不然的话她已经被武骧卫西营抓了,武骧卫西营会把自己带到何处那是未知数,不过也有很大可能还是会回到京城之中,毕竟要抓她的实际上是郑家人。
这么说来,难道这第三方是算准了自己无论被谁抓住,都会回到京城中来?难道……难道就连郭大友和孟旷都是被他们引入局中的?自己与晴姐姐的重逢根本不是缘分或者巧合,而是他人的算计结果?这也未免太可怕了罢……穗儿不禁打了个寒颤。
过了一会儿,她冷静下来思索了片刻,还是决定摒弃这种阴谋论的猜想。因为这实在不大符合实际,这其中太多的巧合是算计不到的。郭大友和孟旷本该赶在那夜之前就入京,只是因为遇上大雪才不得不上山避雪,自己同样如此,难道这第三方连天气都能算准?这岂不成了神仙了。
如此看来,自己偷出宫中的消息还是从宫中传出来,究竟是谁传出来的,出于什么样的目的,都暂且不得而知了。
思及此,穗儿忽闻外界传来细弱的谈话声。她忙停止思索,竖起耳朵仔细倾听。
“那姓郭的北司锦衣卫搅进来真是太糟糕了,我感觉情况不妙……”这是个女子的声音,穗儿吃了一惊,她没想到自己还能在这里听到女子的声音,而且听声音还挺年轻的。
“但愿能赶在明早顺利出城。”这是个青年男子的声音。
“孟十三没事吧?真伤了她可不好。”女子问道。
“放心,我瞄着肩膀打的,她身上应当有护甲,不会有大碍。”这是个苍老沙哑的声音,莫不是那个黑衣人?
“老爹,你说咱们从神机营里偷出来的这个弩,真的能让姓郭的上当?”青年男子问。
“一定程度上能让他偏离调查方向,给咱们争取时间。但说不准他会不会上当,这个后生太聪明,很难糊弄。”那苍老的声音道。
此时,传来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的声响,有人走进来了,接着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响起:
“东西都准备好了,马车也套好了,就等天亮就出发。东子,你去外面守着去。”文▓檔▓共▓享▓與▓在▓線▓閱▓讀▓
“好嘞。”那青年男子这就走了出去。而那中年男子脚步声逐渐靠近,走到里间中来,透过板缝望了望地下侧躺着的穗儿,确认她无碍,这才走了回去。
“福来,你紧张甚么,坐下来歇会儿。”那苍老声音道。
“老爹!我是真的担心啊。你说咱们这部署会不会被方铭猜透?方铭这家伙毕竟和咱们共事过一段时间,也知道咱们在城南的据点。这哪怕咱们狡兔三窟,也怕他会寻过来啊,他若是把郑家的人引过来怎么办?”
“你担心错了对象了,咱们现在该担心的是郭大友,而不是方铭。方铭的智慧还没那么高,一时半会儿猜不到掳走李穗儿的人是谁。眼下他大概是想着要和刘九联手了,方铭是郑家的人,刘九是张诚的人,这两派不算有根本矛盾,眼下利益一致,联手在一起也算是合情合理。若是方铭找到我们,我们还能逃。但若是郭大友找到我们,我们就很难逃了。”
穗儿吃了一惊,方铭是郑家的人?刘九是张诚的人?这简直颠覆了她的猜想,但仔细一想,一切矛盾之处又合理了起来。方铭原来根本就不是恭妃的人,恭妃这是彻头彻尾地被欺骗和背叛了。他只是想要巧妙地把自己引出宫来,然后方便下手。刘九原来是张诚的人,张诚身为司礼监大太监,耳目遍布皇宫,他会知道自己偷出宫去的事也不算奇怪。而他显然是因为贪财,才想要故意放自己出宫,脱离太后和恭妃的保护,让刘九抓住自己,然后寻到张居正宝藏。
“老爹何出此言?那郭大友就这么神?”中年男子问。
“如果就他一个人,还不算很神。但他和孟十三在一起搭档,那就真是无往而不利了。老夫在锦衣卫里那么长时间,就没见过像他们这样精妙的搭档,完全互补,配合无间,真正是皇帝手中的一把利剑。孟十三缺乏的毒辣眼光、深谋远虑以及高妙的交往谈判技巧,全被郭大友补足了。很难得啊,若是这姑娘能沉下心来在锦衣卫中发展锻炼,不要总想着给她父兄报仇,她在郭大友的提携下,绝对能平步青云。”苍老沙哑的声音淡淡道。
这个人是谁,居然知晓孟旷的女子身份,还知道她的过去?穗儿又吃了一惊。
就在此时,外面放哨的青年男子突然闯入进来,急切道:
“不好!有官兵来了!”
“来的太快了!”那中年男子惊道,“东子,快去把人弄出来,老爹、阿竹,快去马车上!”
穗儿只听到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声,盖在她身躯上方的木板就被掀开,那青年男子抓着她,把她从地下提了出来,再次扛上肩就跑,那中年男子在他身后断后。二人急匆匆跑出板房,还没往外跑多远,穗儿只听到后方“哗啦”一片木板破碎的声响,紧接着就传来了那断后的中年男子的闷哼摔倒声。有什么人以飞快的速度在接近扛着她跑的青年男子,穗儿能感受到那青年男子急促的喘熄中透着难以抑制的恐惧。神奇的是穗儿忘却了呼喊挣扎,这一刻她仿佛在迎接冥冥之中命运的安排。
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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