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节
暗下来,暮日西下,虽已开春了依旧寒意逼人。孟旷拎着一串钥匙出了二进院,去了一进院,进了东厢房。孟暧正在药柜边拣药,清虚在帮她分别打包。屋里不知何时还多了一个年轻男子,而立之年,中等身材,面容俊秀,唇边蓄着一圈短髭,一身青缎团领常服,戴乌纱官帽,胸背的补子绣鹭鸶,乃是一位六品文官。
孟旷一进门,就听这位六品文官抱怨道:“旷哥儿这是中邪了吗?咱家被那女人害得这般惨,她还把那女人带回家来?”
“表哥。”孟旷沉着脸打了招呼。
那六品官扭头看到孟旷站在门口,一时不由噤声。
“今儿下值这么早?户部事儿不多?”孟旷一边问,一边把手中的钥匙串儿挂在了腰间。
“算着你这两日要回来,赶着来见你啊,你个小没良心的。”这位被孟旷唤作“表哥”的六品文官没好气地说道,随即在一旁待客用的圈椅上坐了下来。孟旷“噗嗤”一笑,面上现了暖色,屋内气氛顿时缓和了不少。边上的孟暧和清虚依旧顾自拣药分包,全把他俩当做了空气。
表哥名唤赵子央,字玄玟,与已故的大哥孟旭同龄,是孟家大舅赵云安唯一的儿子,也是当下赵家的顶梁柱。万历十四年进士,二甲进士出身,排在二甲最末,又因家中为米粮商贾,熟悉粮运,善于精算,故刚及第没多久,便被极度缺人的户部补了缺,一下走了大运,不久后做到户部山东清吏司仓科主事。赵家一个商贾之家,一百年才出了他这一位做官的。也是因为他入了官场,大舅才把生意典了大半,一是本就做不下去,儿子出息了便干脆靠着儿子;二也是怕外人闲言碎语,毕竟商贾之家出身不好,官场要遭人歧视。
“我说你啊,真是神通广大,怎么出个差居然把那女人给找回来了?怎么找回来的?”
“碰巧给撞上的,前日晚上在妙峰山上避雪,不曾想她只身一人上了山,后面还缀着一帮追兵。这帮追兵是武骧卫西营的人,被我和老郭给灭了。”孟旷简短地解释道,随即坐在了赵子央身边的另一张圈椅上,目光落在隔着桌台的妹妹身上。
“不会有事吧?郭大友甚么反应?”赵子央紧张起来。
“他不知道我和穗儿的事儿,但因着那帮追兵,他的意思是要查清楚。”孟旷道。
“哎呀,这如何是好?郭大友此人精明谨慎,要真让他查,还不得被他翻出旧事来?到时候你的秘密也保不住。”赵子央忧心忡忡。
“他不会查的,对他来说保命比好奇心更重要,不该插手的事儿他绝不会碰。”孟旷倒是很笃定。
“哼,你可真是想当然。总之我提醒过你了,小心驶得万年船。”
“我省得,多谢表哥。”
“差事儿办得如何?”赵子央又问。
“呵呵,表哥,你知道规矩的。”孟旷笑了。
“是也是也,你乃钦差缇骑,行动保密,我自不该问的。”赵子央拉长了音调无奈道,随即又问:
“那你接下来意欲何如?将这女人带回来可无甚好事,切莫又惹麻烦上身。”
“无论如何,当年的事儿也是要追根究源的,若是怕惹麻烦我这些年就不会一直继续查。这一回遇着老天垂怜,终究让我撞着她,把她带了回来,此为上苍所赐之机,我定不会放过此机缘。我刚问了她一些话,这些年她辗转入了宫,怪不得咱们怎么也找不着她。只是,她防备心很重,这些年她因着遭人掳掠,严刑逼供,尔虞我诈,于人不信。为求自保,她如今说任何话、做任何事,都掺着七分虚,是不会轻易漏了真的。她的话里半真半假,有些可以信,但有不少事却瞒了不说,亦或含糊其辞,她头脑聪慧机敏,我亦不如,且须仔细斟酌才可下判断。”
“那当年姑父和旭哥儿的事,她怎么说的?”赵子央问这句话时,孟暧停了手上的动作,凝神在听。
“她不知晓,她说水囊里下了蒙汗药,刚出城,就在三元驿附近,她喝一口水囊里的水,就人事不知了,后来发生了什么她都不清楚……”当下把穗儿与她叙说的九年经过又详细转述了一遍。
“你觉得她说的是真是假?”赵子央问。
孟旷一时没回答,看了一眼孟暧。孟暧突然开口道:
“先顺着蒙汗药的线查吧。”
孟旷见她终于肯开口说话,不由露出欣然的笑容,应道:“暧儿说得在理,若要知真假,先从蒙汗药入手查。”
孟暧白了她一眼。
第14章
万历二十年二月廿九,申正时分。千步廊西,锦衣卫北镇抚司衙署内匆匆行出二人,沿夹道至长安右门,出示锦衣卫令牌。为首者年约四十,面容刚毅,蓄短髭,头戴乌纱帽,一身绯红的锦衣卫锦缎常服,上以金线绣飞鱼纹样。跟在他身后的是个魁梧高大的锦衣卫,恰是郭大友。
“北司紧急军务须觐见圣上。”为首者面无表情地对守门禁军说道。
皇城禁军不敢拦,当即放行。北司缇骑只要有颁发的面圣腰牌,便可随意出入宫中任何地方,何况这为首之人乃是锦衣卫指挥使骆思恭大人,就更是不可能阻拦。
骆思恭携郭大友入了门,一路穿过端门,至午门准备入紫禁城。在午门处二人等了一会儿,由守备午门的当值锦衣卫大汉将军派人向宫内传讯,通知司礼监请见皇帝。约莫一刻钟后,一当值的传讯内监快步而来,告知圣上此时正在东暖阁,立传二人去阁内。于是二人忙大跨步随传讯内监一路赶往东暖阁。
过午门,穿过金水桥,过太和殿广场,自中左门入中和殿广场,又自后左门过保和殿,至乾清门内左门入,沿夹道直取景和门。入景和门至内廷,折北再行一段路,过交泰殿东侧至坤宁宫东,这里便是东暖阁所在。
内监引他们至白玉阶下,微微躬身一喏,便退了下去。东暖阁白玉阶上,司礼监掌印太监张诚正立在其上,此人年约不惑,中等身材,身着直身内侍盘领衫,戴三山冠。面庞白净,五官端肃。瞧见骆思恭而来,远远地行了叉手礼,走近了,便听他道:
“骆都统,万岁在等,这便随我进罢。”张诚半句闲话也无,直接领着骆思恭与郭大友入了东暖阁。皇帝此时正坐在西室北窗下的暖床之上,他而立之年,身材微胖,蓄三绺软须,金丝网巾束发,戴金龙小冠,面容清秀俊雅。一身朱里青表绿边的团领燕弁服,上缀精致细腻的团龙纹,腰系九龙玉带,正半倚在隐囊上,翻着一本书。
骆思恭领着郭大友在西室外前厅内三叩拜,口呼:“臣骆思恭(郭大友)请陛下金安。”
皇帝阖上手中的书本搁在手边精美的雕花案几上,直起身子,细长的眸子向二人投去注视的目光,应道:“起身回话。”
“喏。”二人起身叉手,垂首肃立,不敢直视天颜。
“骆卿,可是西北之事有眉目了。”皇帝慢条斯理地问道。
骆思恭回话:“禀陛下,正是。得闻西北密报告发,臣当即派北司巡堪所副千户郭大友与百户孟旷二人火速赶往宁夏密查详实。二人在当地细细巡堪数日,已然确定哱拜纠集部众,发动叛乱。郭副千户,请你详细禀报于陛下。”
郭大友随即禀报道:“启禀陛下,臣与孟百户于十五日抵达宁夏镇,彼时,哱拜已在暗中纠集兵力,鼓动叛乱。十八日时,哱拜策动下级军官刘东旸哗变,杀死宁夏巡抚党馨与宁夏督储道兵备副使石继芳,放火焚烧公署,劫夺符印,开库发银,释放囚犯,抢掠百姓。后又杀死游击梁琦、守备马承先。强迫宁夏总兵张维忠交出敕印,逼迫其自缢而死。现如今宁夏兵权已落入哱拜之手,军报不日将递送而达。”
话音落下,阁内陷入沉默。半晌,皇帝都不发一言。骆思恭与郭大友安安静静叉手侍立,继续等候问话。一旁的张诚悄然为皇帝换了热茶茶盏。
“郭副千户,依你之见,此獠可成势焉?”
“禀陛下,若哱拜只在宁夏境内叛乱,掀不起太多波澜。但他毕竟是鞑靼人,如今手握兵权,亦难保起了异心,若是伙同了鞑靼人进犯,陕防首当其冲。若是再有更多的下级军官呼应于他,届时他确可成势。”郭大友小心回道。
皇帝又看向骆思恭,骆指挥使立刻应道:□本□作□品□由□思□兔□網□提□供□線□上□閱□讀□
“郭副千户所言极是,怕就怕鞑靼人进犯。嘉靖年间,鞑靼屡屡犯边,每年军防部署皆十分严峻,耗费军需物资不计其数,劳民伤财。当年的宁夏巡抚王崇古在此事之上有大功,他降伏哱拜,使其归附,我军才可利用此人对鞑靼部族的了然而据敌于境外。但此人狼子野心,岂能安于现状?如今恰已展露野心,若不趁其尚未成势对其严加打击,会酿成大患。若他仿效唐末,占一方割据,势必会起很坏的影响,浮动人心。”
一番话说得皇帝面沉似水,他思索片刻,道:
“此事朕已明悉,宁夏一切邸报,务必即时报予朕知晓。退下吧。”
“喏,臣等告退。”骆思恭与郭大友躬身拜下,缓缓退出东暖阁。
皇帝静默地坐了一会儿,重又倚回隐囊之上,拿起手边那本书。却也不翻,握在手中缓缓卷起又放开。
“万岁,茶凉了,奴再给您换一盏。”一旁的张诚轻轻出声道。
“甭换了,张诚,朕问你。平哱拜之乱,何人当遣?”皇帝按下茶盏,望向张诚问道。
张诚沉吟片刻,叉手躬身道:“回禀万岁,陕西三边总督魏学曾可堪用。”
皇帝轻笑一声,用书卷点了点张诚道:“你倒是实诚。”
张诚嘿嘿赔笑。万历将书重又搁在桌案上,起身活动筋骨。
“万岁,晚膳可是安排在东暖阁?”张诚问。
“不,去承乾宫。”
“喏。”
承乾宫是郑贵妃居所,皇帝今夜又要留宿在郑贵妃那里了。
……
骆思恭与郭大友行走在出宫的路上,二人一路沉默,脚步匆匆。领路的内侍将他们一路送出午门,四野无人,骆思恭总算开口对郭大友说话了。
“大友啊,哱拜作乱,恐怕不是那么好平息的。眼下,也就三边总督魏学曾的手底下有些兵可以赶去灭火。但是,我估摸着不够,哱拜是鞑靼人,他手底下都是精兵,尤其是骑兵很强,善于长途奔袭,我怕陕兵拦不住,要是让他连下几城,真成了势,就麻烦了。”
“都统说得是,确实是很大的麻烦,眼下无兵可用,更是粮草紧缺。唯有辽东兵、苗兵和浙兵可堪用,其他地方实在指望不上。”郭大友应道。
“我忧心就在此处。元月里,琉球国来朝贡。派来的使臣竟带来一封琉球国王尚宁王的亲笔国书,国书中提到倭国已被一个叫做丰臣秀吉的军阀统一,眼下,这个军阀正组织大军,谋求侵略朝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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