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兴二年 四月初三

萧昊天和楚梦柔回京过完年，便乘舟下了江南。她们一路途经扬州、镇江、常州、苏州、杭州，最后停在了嘉兴。

嘉湖熟，天下足。嘉兴水网密布，三步一桥，五步一河。柔儿很喜欢这儿。前几日，她们在小镇上买了一间宅子，此处的房屋依水而建，人家枕河而眠。夜晚听河水潺潺，白日看杨柳烟雨。

睡梦中萧昊天突然惊醒，她一下子坐了起来，瞳孔放大，呼吸急促，满头大汗。

她刚刚做了一个骇人的噩梦，她梦见她的皇长女因为她一意孤行的赐婚，暴毙于新婚之夜。她的柔儿听闻了这个消息，一把火烧了锦宜宫。

等她赶到的时候，锦宜宫已经火光冲天。她不顾一切地冲进火海救人，却被其他人死死拽住，挣脱不开。

她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火舌吞噬了她精心布置的宫殿，吞噬了她心尖上的少年。最后连一捧骨灰都没有留给她。

虽然她表现得悲痛欲绝，但所有人都觉得时间会让她淡忘他。这世间多少人一边写诗悼念亡夫，一边娶夫纳侍？更何况她是女皇，仙逝的君后曾经是京城二美，又如何？每两年都会有新的京城二美新鲜出炉，既朝气蓬勃又美丽动人。

只有她自己知道，从那天起，她夜夜难眠。

她只要一闭眼，就会看见柔儿一身碧绿像嫩柳一样，扑进她的怀里，喊她昊天姐姐。

或者，一身雪白，与她抵死缠绵。

又或者，满身血污，以身替她挡箭。

最后，都化作火光滔天，不论她怎么呼喊，柔儿都轻笑着，毅然决然地走了进去。

她恨自己，为什么要和柔儿赌气，为什么要逼柔儿主动向她低头？以至于她们此生见的最后一面，还为长女的婚事争执，她还斥责了他。

她们这么久都没有好好说过一句话，她还间接害死了她们唯一的女儿，柔儿是对她彻底心灰意冷了吧！

后来，她把对柔儿的愧疚，弥补给了楚家。她把楚家人一个个召回起复。但楚诚以年迈为由回绝了回朝再任宰相，柔儿的姐姐妹妹们也都一一推拒了。

萧昊天知道她们恨她，不想承她的情，她们希望她余生都生活在对柔儿的愧疚和亏欠里。她自说自话地给楚诚安了个帝师的名头，这样一来，无论她生前死后，没人能动得了楚家。

又过了一年，她的头发全部都花白了。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老得这么快，而她的柔儿临死都像当年初见的小公子一样。等她死了，到了地下，柔儿会不会嫌弃她？

又三年，楚诚快油尽灯枯了，萧昊天去见了她。

楚诚用浑浊的目光盯着她看了良久，最后说道“我倒是没想到圣上会来。如今看来圣上倒也不是全然凉薄之人。若是圣上早能这般，阿柔也不至于香消玉殒！”

楚诚说话已很费力，她顿断续续地说道：“不过这也不能全怪陛下。我们早就和阿柔说得明明白白了。七皇女出生皇宫，又不受圣上宠爱，必定自小受尽屈辱、刁难。会雇歹徒演一出英雄救美，可见心机深沉、不折手段。事后还杀人灭口，可见心狠手辣。”

“所以柔儿一早就知道了吗？”萧昊天呆愣在那儿，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问道。

她一直以为她和柔儿的感情始于欺骗，就像空中楼阁一样，不是她光明正大得来的，她不配拥有。

所以她不停地向柔儿索取爱，柔儿每次的付出、迁就和退让都让她感受到被人偏爱和安心。每当这个时候，她就可以安慰自己：柔儿如此爱我，哪怕有一天知道了真相，他也离不开我了。

“恩！”楚诚颤抖着长叹了一口气：“阿柔打小就被我们宠坏了，人也不聪明。他认准的事，谁都劝不了。”

楚梦柔手捧月季进屋时，看见妻主满头大汗地坐在那里，一脸惶恐。

“妻主，你怎么了，是做噩梦了吗？”

萧昊天的眼神这才聚焦到眼前人身上，柔儿手里捧着娇艳欲滴的玫红色月季，侧着头问她，鲜活又漂亮。不再是那个梦里她守了三十年、里面连一抔骨灰都没有的骨灰坛子。

“嗯，我做了一个很可怕的噩梦，不过醒来就没事了。”

萧昊天抬手擦了擦额头的汗水，语气温柔地问道:“柔儿，你还记得我们的第一次见面吗？”

楚梦柔低头嗅着花，狡黠地笑了笑，像只骄傲的小狐狸，好像在说你怎么现在才想起来问这个问题似的：“八皇弟的冠礼，对不对？那日你一直躲在亭子后头偷偷看我，芍药说你一定是个登徒女。后来你就一直想方设法来接近我，对不对？你们都以为我笨得很。”

“我的柔儿最聪明了，昊天姐姐才是那个世界上最笨的人。我还以为真把柔儿给骗住了呢！”

乾兴二年 五月初八

立夏过后多雷雨，萧昊天断断续续做了一个月的噩梦，当所有梦境片段被拼接在一起，她终于想起来了！

那个风雨飘摇、山河破碎的乾国，那个白发苍苍、搂着柔儿骨灰坛子熬过余生的自己。

她自刎于宁国人攻入京城之时。死了之后，她才发现自己只是一本话本的女主角，怪不得她总有一种挣脱不了命运的束缚感，真是可笑！

她记起了自己和新生书灵做的交易。

“书灵！你在吗？”萧昊天向四周呼喊道。

“咦？”正在皇宫里逗弄萧逸云和柳尘卿小宝宝的桃桃，突然听见有人叫它。

“是女主啊！你都记起来了？”

“嗯，是你帮了我吗？谢谢你！”萧昊天发自内心地诚恳感谢道。

“不用谢，其实我也没有做什么。”桃桃不好意思地扭了扭身子，它有点心虚，它一直都是躺赢的。

萧昊天沉默了片刻，不是很有底气地问道:“柔儿的病，你有办法吗？”

“一开始我以为如果世界能量能够全部汇集到男主身上，他的病自然会好，结果并没有。后来我问了很多其他世界的书灵，有一个书灵曾经碰到过这种情况。小说世界里，男主和女主之间是有一种奇妙连通的，如果其中一方愿意把寿命和对方共享，那么就可以延长另一方的寿命。”

萧昊天急切地喊道:“我愿意把我的寿命分一半给柔儿。”

“你本来可以活到七十岁的，这样一来你只能活到五十八岁了。你想好了吗？”

“我想好了！”没有柔儿的日子，她已经过够了。

萧昊天推开房门，外面已是雨过天晴、云破天青，阳光倾洒在庭院里。

楚梦柔刚刚买了五个西瓜。这儿可有意思了，瓜农摇着乌篷船来卖瓜。如果你要买，就把买瓜的铜钱掷到船板上，瓜农会顺着水流把瓜给你漂过来。

“昊天姐姐，快过来帮忙接西瓜！”楚梦柔站在后门通向小河的青石板台阶上，笑得眉眼弯弯。她一只手吃力地抱着一个六七斤重的大西瓜，另一只手高举着向她招手。

真好啊！萧昊天咧嘴傻笑起来，快步跑向她心尖上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