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宁盯着对面的姑娘，久久无言。

人类的欲望是没有起始的。

没有势头，没法察觉，没有过程——更没有终点。

那是带着台阶的深渊，人只能一步一步朝着更深处走去。

而这个深渊没有尽头，待到走的深了，或许有的人会抬起头看看上方，方才诧异的发现——自己已经看不到太阳了，也寻觅不到上去的路。

停下脚步等于悬在深渊，看着身旁的人擦肩而过，垂涎的朝着黑暗奔去。

她唯一的路，就是期待着前面的深渊中或许有一丝曙光。

周可希有错吗？

按照现在的世界来说，没有。

她只是太早的燃起了欲望，在这个还没法掌控欲望的年纪。

学生学习是为了什么？

为了钱，为了权力，为了更好的生活，为了庇荫家人子女，丈夫妻子，为了让自己能够像歌曲中一样，在周末的晚上，能将手机关机随手一甩，红酒电影牛排，享受个畅快。

周可希不觉得那个时候的自己走的太远。

她只是觉得自己比其他人更早的吃到了那块牛排，喝到了那杯红酒。

她觉得自己有资格在心中对那些人举起酒杯，祝他们爬的更快些。

但是她忘记了电影的时间了。

两个小时的电影，四十八小时的周末——她却没掌握着电影的暂停键。

于是电影一直播放着，周一，周二，周三，周四，周五，直到下一个周末。

她品尝着红酒和牛排，丝毫没想到这两种是消耗品，终究会有吃完的那一天。

错不在她写小说赚钱。

而是在她在这个掌握不住欲望的年纪燃起了过重的欲望。

三千块，对于一个普通人家的高中生来说，太诱人了。

红酒牛排的味道太好，让她不记得自己一开始只是想攒够票钱去电影院的第一排看一场电影。

看一场她从前只能在电视前等着什么时候下线登上电视机的电影，感受着影院擂动鼓膜的声响，带着她的青春也因震动而滚烫。

等到她回过神来的时候，电影步入终章，没了重播的机会。

她也再不能知道主角到底经历了什么样的故事。

她和她的主角，也渐行渐远了。

“第一个发现的是我爸。”

周可希轻声道：“我当时很不理解，我觉得我走上一条正确的路了，我赚钱了，我能在他们实在囊中羞涩的时候拿出钱让他们两个度过难关。”

“但是我爸就不同意。”

周可希挺起胸膛，学着父亲的模样严肃道：“赚钱不是你该想的事情，这个家现在也用不着你赚钱！”

“他就这么对我说，我……我挺生气的，我觉得他不理解我，其实那个时候我意识到了，我的主角不再属于我自己了。”

她又耷拉下脑袋，摸了摸桌子上有些落灰的桌布，却没法抹去上面薄如蝉翼的灰尘。

这桌子，安宁刚来的时候擦过一次，现在又落灰了。

“但是……但是……”

周可希沉默了。

半晌，她苦笑一声：“也没有那么多但是，我让他们两个失望了罢。”

安宁盯着手机暗淡的屏幕，没给她回应。

他能做的只是沉默。

还有倾听。

“学习果然还是重要啊。”

周可希叹了口气：“我要是早点懂那些道理就好了。”

“让我看看你以前写的书吧。”

安宁站起身，将手机放在玄关的鞋柜上：“让我看看你的主角。”

……

周可希碰不到自己的手机，只能指导安宁用应用扫码登录她以前的作家软件。

“希望的希。”

安宁看了看笔名：“是这个吧？”

“是……是我。”

周可希突然觉得有些害羞。

让一个认识的人看自己以前写的小说还是太羞耻了些啊喂！

“不错啊，九分的作品啊。”

安宁挪动鼠标，看了看周可希那本书的名字：“世间蜕变。”

“别问我了，你自己看吧。”

周可希用双手遮挡着自己的脸：“我不想透露任何事情了。”

“毕竟在你这个年纪，按照我的预想，就算要写，一般人写的也都是谈恋爱这一类的小说。”

安宁说道：“你写的是…我看看啊，灵异。”

周可希不断重复着自己当初有多幼稚，写的有多不怎么样。

但是等到安宁真的点开了之后，她还是忍不住凑上去看。

谁不希望有人能给自己当初的作品来些好的评价呢？周可希也不例外。

但是她也没抱太大希望——面前这位是真懂的。

就像是让一个道士看小说里那些个道士一抬手，什么这天尊那天尊下来大哥二姐的称呼他（她），他们一样会看不下去。

就像她现在作为一个魂，了解了一些世界的真相，看当初自己写的那些灵异志怪的内容也觉得尴尬。

安宁也确实看不太下去。

周可希写的就是经典套路。

神女下山，进入高中。

这个叫做菱悦希的主角开朗，善谈，和门内的弟子们关系都很好，下山去高中之后和同学们的关系也很好。

怎么说呢……

好听点叫经典。

难听点……算了，不打击小姑娘自信心了。

安宁翻了翻，校园篇章里连霸凌的影子都没出现过，周可希笔下的学校，大家除了吃饭或者偶尔下课时候的交谈，就只有一件事情要做——学习。

这本书没写完，但是周可希点击了完结。

“写到这，挣了多少钱？”

安宁问道。

“写了快一年吧，挣了大概一万多。”

“那不少了，对学生来说。”

安宁偏过头：“所以，你写小说是为了帮父母减轻些负担……就是首先让自己能够不用朝父母要钱，对吧？”

周可希点点头。

但是一年一万多对于生活来说，还是杯水车薪。

不过对于高中生来说，这已经非常不错了。

安宁转过头，看向面前已经完结的小说：“那之后就没再写过了？”

“嗯……”

周可希点点头。

安宁皱了皱眉。

那天吵架之后，周可希的父母没再发过来一条消息。

难不成……

最坏的可能性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安宁摇了摇头。

还是先别提了。

“写的不错，挺……”

安宁斟酌着词汇：“挺经典的。”

“就是老套是吧？”

周可希听出他的言外之意，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着。

她感觉自己现在要是还活着，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其实……”

周可希习惯性的摸了摸胳膊，耸肩笑道：“我从一开始就有种奇妙的感觉。”

“什么？”

安宁头也没回。

“就是咱们两个的相处……确实太自然了。”

周可希抬头看了看天花板：“总给我一种，我还活着的感觉。”

安宁低低一笑：

“说不定咱们两个就是同类呢。”

“不可能。”

周可希摇了摇头：“我碰不到手机，你都能碰到，而且你跟我不一样。”

“哪不一样？”

“你有身体啊？总不会有那种有身体的魂吧？”

小姑娘说的头头是道的：“而且你白天也能出门。”

“谁告诉你白天魂不能出门？”

“常规认知啊。”

周可希说道。

“有的怨魂白天也能出现。”

安宁笑道：“就像我这样的。”

“啥？”

周可希怔住。

“咔——”

安宁的脖子猛地弯曲，以人类不可能做到的角度扭曲过来，脖子上的皮被拉扯的出现沟壑一样的纹路。

他咧开嘴，嘴角一直向上，最后和眉眼平齐，那双平常淡然的眸子充斥着贪婪和煞气。

他张开嘴，细长的舌头伸出，舔舐着尖锐的牙齿，声音似乎和无数人重叠在一起，混乱而厚重：“你看啊，像我这样的……就喜欢吃你这种细皮嫩肉的魂体……”

“别……别……”

周可希被吓傻了，扒着沙发后退，似乎忘了自己还能飘起来。

“让我尝一口吧！”

他猛地张开嘴，扑了过来。

“啊——！”

周可希尖叫出声。

她的尖叫声持续了很长时间。

“行了行了……别叫了。”

周可希又后退了两步，眼前的漆黑散去。

刚才面目狰狞的安宁，现在正笑呵呵的坐在凳子上。

她又向后挪了挪屁股。

“别怕，我不是怨魂。”

安宁轻笑：“怨魂……你看到怨魂的时候就能分辨出什么是怨魂了。”

周可希凝神看了看他的脖子。

确认了他的脖子上面确实没有刚才拉扯出来的纹路，这才颤着声音问道：“那……那你刚才那是……是什么？”

“你可以理解为，道士的障眼法。”

安宁轻笑一声：“道士能学的东西可多了，又不全都是驱邪御阳之术，我不是道士，学的更杂。”

周可希想想说，也是。

真是个心大的姑娘，就这么将这件事情抛在了脑袋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