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阁里阒然无声。

一直沉默不语的陆忱突然发话：“谢少事既是执意牺牲自己，维护哲城嫡公主名节，那按章需要三司合议罪名，再由陛下定夺。”

阉党与东林党从前朝起便势如水火。

陆忱如此说，就是要将清流士大夫的颜面节操置于天下人前任意评足。

谢铮手指陆忱：“好你个阉人，这里哪有你插嘴……”

“够了。”书桌后的钦安帝将手中茶盏重重扣在桌面上，“谢卿注意你的言辞。陆忱他也是就事论事。”

知道钦安帝宠信这个有祸国殃民之貌的阉人，但谁未想竟到了可以为他当面斥责当朝首辅的地步。

“臣知错。”谢铮忍下这口气，毕竟儿子的事更重要，“还恳请陛下念老臣薄面的份上，再给犬子一次机会。”

钦安帝目光落在谢澍身上。

他卑躬屈膝，却是一声不吭，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

谢铮气得推了他一下：“说话！”

“罢了。”钦安帝深叹一口气，“三司合议就免了。陆卿。”

“奴婢在。”陆忱上前一步。

钦安帝垂眸吩咐：“人关在你东厂那。”

转而对低着头的谢澍道：“朕给你三天时间，你好好想清楚。朕也算是给足你们谢家体面了。”

谢铮还想说什么，钦安帝骤然起身，不客气道：“都退了吧。朕累了。”

众人跪安。

出了紫宸殿的大门，陆忱招来锦衣卫。

二人掏出手链脚链上前，陆忱面无表情：“谢少事得罪了。”

谢澍倒没说什么，谢铮却怒目圆睁护在儿子面前：“你敢。”

陆忱勾了勾嘴角：“本督不过是照章办事。”

谢铮捏紧拳头。

谢澍担心父亲为了自己给人留下参奏的把柄，自愿上前，双手举到陆忱的面前，淡声道：“厂丞所言甚是，大鸢律不可违。”

明知道是陆忱设的局，救苏沅他无怨无悔。

见儿子如此死心塌地，谢铮一气之下拂袖而去。

戴上好手镣脚镣，陆忱吩咐手下：“带谢少事慢慢走。”

锦衣卫拱手：“属下遵命。”

牵着谢澍的铁链叮当作响，二人错身而过。

蓦地，铁链绷直。

显然谢澍有话说，陆忱眼神示意手下，多停一会。

谢澍目不斜视，轻声道：“我自愿伏法，还请厂丞放过公主。”

陆忱负在背后的食指与拇指虚捻，神色平静，但余光如刀。

“谢少事已为鱼俎，还有什么资格和本督谈条件。”

谢澍闭了闭眼。

所有的尊严被一个宦官踩在脚下。

……

延晖阁上，三人还在说话。

唐瑾桐劝二人：“此事并非没有转机，陛下既然单独叫谢首辅与谢少事入殿叙话，应是留了余地。”

方才说到“余地”二字，夜阑推门而入，见到苏沅仓促行礼：“九公主，请往外间移步。”

苏沅不明所以，但既是夜阑说的话，她总要打起精神来应付。

走出房门。

延晖阁的二楼高出宫墙许多，能看见宫道内的景象。

宫女内侍三三两两围成一团，对着巷子深处议论纷纷。

“是东宫的少詹事大人吗？这是犯了什么事？连锦衣卫都出动了。”

“我听值守福海的内侍说，今日陛下游湖，谢少事随行陪同时救了一名女子。”

“女子？那女子岂不是要以身相许？”

“怎么可能？谢大人尚未成亲，怎会随意娶个女子，就是纳妾也不会。”

“那女子不得自戕以示清白？又怎么会是大人被捕？”

“会不会谢大人救的是哪位主子？”

“嘘——。你们别瞎猜了。要掉脑袋的。”

低处的声音总往高处走。

延晖阁几人听得一清二楚。

苏沅怔怔望着走近的人。

皇城上空阴云密布，气氛压抑令人窒息。

谢澍的湿发已经干透，不少水草沾在他的脸上，但不妨碍他清俊的容貌。

虽为阶下囚，仍是高洁士。

他一步步地走着，忽而抬头，与一道焦灼的视线相遇。

唇角微微扬起，形成一道安抚人心的弧度。

见到她无事，谢澍也就放心了。

继续昂首前行。

苏沅扣在凭栏上的手攥紧，指节用力到泛白。

在谢澍收回视线的下一刻，她转身就要往楼下跑。

唐瑾桐见状抱住她的腰，求她：“公主冷静点。您现在下去见了谢少事，只会落人口实，让人无端猜忌。”

苏沅满脸仓惶，失声叫道：“不该这样的，他只是救了我，为什么受如此屈辱？”

“因为谢少事不愿与萧家退婚，迎娶公主，陛下为了保全您的声誉，特命督主暂时收押谢少事。”

夜阑立在一旁，不疾不徐地陈述。

苏沅看向她，眼眶微红。

夜阑说的话，就是陆忱要说给她听的。

“然后呢？”苏沅颤着嘴唇问。

夜阑冷冷回道：“若是三日后，谢少事还是不同意，陛下便会下旨赐死谢少事。”

苏沅腿一软，差点没站住。

幸而唐瑾桐抱住她，才不至于跌坐在美人靠上。

宋氏见女儿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心里有些不悦，嘴上埋怨：“我女儿哪点配不上他，好好的公主不要，非要求死。

以后沅儿的脸面还往哪搁？”

“娘。”苏沅垂眉低语，“是女儿不配。”

我配不上先生。

我已经错过一次，这一世绝不能重蹈覆辙！

“我要去求……”话说一半，抬眸看见夜阑正盯着自己，而母亲与桐姨同样看着，苏沅及时收住声。

她不应该再让母亲与桐姨担心。

“娘，我累了，想休息。”苏沅扯了扯嘴角，眼露疲态。

宋氏心疼女儿今日变故，赶忙扶她进屋：“沅儿你躺着，娘陪陪你。”

苏沅摇头拒绝：“娘，我想一个人静静。”

宋氏还想说什么，被唐瑾桐劝住：“娘娘，公主需要静养。”

司药都这么说了，宋氏无法，又嘱咐了苏沅几句，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夜阑去送人，回来见苏沅站在正厅等她。

“我要见父皇。”

夜阑应该是得了陆忱的授意，对苏沅任何举动都不予阻拦。

苏沅匆匆赶到紫宸殿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