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人的理解中，雨，是一种非常独特的意象。

“夜阑卧听风吹雨”，这是一种慷慨与豪迈；“雨打芭蕉闲听雨”，是另一种惆怅与无奈；“对潇潇暮雨洒江天”，则透出对漂泊江湖的愁思和仕途失意的悲慨。

而现在，又有另一种复杂的情愫，要用雨来承载。

畅春园茶餐厅外，沙沙细雨已然朦胧了食客的视线。窗棂上、玻璃上、屋檐上，黄豆大的雨滴“吧嗒吧嗒”上去，水花四溢、溅落各处，像极了被意外击中的命运。

此时，雨水在窗棂上滴溅，而泪水，在颜子媚眼眶中汩汩翻涌。

“曹睿老师，我看错你了。”泪水，在颜子媚眼中积累、翻涌，最终喷薄而出，淌成两行热泪。

曹睿不说话，只是静听着。这声嘶吼，来自一个本没有资格批驳他的地方，但现在，他却静静听着。

“曹老师，曹教授，我不明白，你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若一姐的心意，已经说的再没有那么清楚了。她喜欢你，喜欢你的才华、人品、性格；她渴望你，渴望你的目光、关怀，哪怕是一句话语。这还有什么需要解释的吗？”颜子媚突然抬高音调，手掌“砰”的一声击在桌面上，像一只好斗的豹子那样凶猛，引得周围人纷纷瞩目。

电光石火之间，曹睿的思维仿佛有些恍惚。这一刻，颜子媚似乎不再是那个满身烂桃花的问题少女，而他也并非她的导师。感情上，仿佛颜子媚处在高位，以一种不可辩驳的过来人身份，质询曹睿的种种言行。

“你……我……颜子媚，你一个小孩子家，不要管大人那么多事儿！”曹睿一时语塞，然后又很快明白了过来——学生管老师的个人问题，这事儿，放在古今中外都闻所未闻，如今，居然在他曹睿身上，真真切切地发生了。

所有不可思议的诘问，总会被循规蹈矩的回答打断。

面对诘问，曹睿下意识搬出“老师”的身份打掩护。

“得了，收起你那套故作古板的做派吧！我知道，你心气高。在你眼里，我这样的女生，只是随意、放荡的问题少女。但若一姐呢？她温柔、漂亮、体贴、善良，更重要的是，她喜欢你，你也喜欢她。不要试图否认这一点，曹老师，眼睛是不会骗人的。你敢看着我的眼睛说，你对李若一没有丝毫感觉吗？”

颜子媚轻哼一声，圆圆的杏眼瞪得大大的，眼角又滚落出一串泪珠。

四目相接，曹睿无言以对。可颜子媚却依然不依不饶。

“曹老师，你是老师不假，但并不是若一姐的导师。况且，她马上就要毕业了，你喜欢她，她也喜欢你，既然彼此都有好感，为什么要遮遮掩掩、羞羞答答的？曹老师，你是很聪明、勇敢，但在这件事上，你懦弱得像一个小丑。”颜子媚带着哭腔，似乎把这句话喊出来时，已经用尽了全身力气。

曹睿没有接话。

看着眼前这个声嘶力竭的姑娘，他突然觉得自己好可怜。

的确，由于家庭原因，她情史混乱、心机深沉，但对一个从小便经受社会白眼的小姑娘来说，你还能指望她对这个社会有多大善意呢？

不害人就好。

而在这一点上，他甚至还不如一个失足少女。能冲他说出这番话，证明颜子媚内心中，至少还对爱情存有一丝期待，只是自知无法企及罢了。

而他，曹睿，甚至连这一点点期待都已被抹杀。

他的思绪在半空飞舞，似乎又飘回了悠远的过去，从青春懵懂的校园到一地鸡毛的家庭，过往的那些糟心事，再一次像过电影一样重现。

这一次，是在甜蜜的陷阱中沉沦，还是在凌冽的寒风中清醒？

那一刻，李若一的决绝、颜子媚的哭诉，似乎微微撼动了他那颗尘封已久的心。

他试图开口说些什么，但话到嘴边，又溜回了肚子里。关于感情，震耳欲聋的沉默，抽丝剥茧的解释更加有力。

见曹睿不说话，颜子媚抹了一把眼泪，直定定地望着他，继续问：“曹老师，如果我不是那种女生，毕业之后，向你表达心意，你会接受吗？”

刚才还在替李若一鸣不平，这下突然把女主角换成了自己。这个弯转得急促又陡峭，曹睿始料未及，也不知道颜子媚这样问用意何在。

他只是下意识地摇了摇头：“不会。”

抬头看，颜子媚哭红的双眼，依然目光炯炯。

世上的事，就是这样。有的人，即使经历无数风月，却依然期盼花好月圆；有的人，虽然对婚与爱浅尝辄止，但却一眼洞穿这些童话的本质。

想到这里，曹睿缓缓抬起头，一双灰黑色的眼眸注视着颜子媚漂亮的杏眼。良久，缓缓开口：“学术圈这潭水，蛮深。里面这些事情很复杂。就说汪磐，仅仅是个普通教授，就能在研究所里呼风唤雨，把忤逆他的人逼上绝路，你觉得学术圈简单吗？我的学生、朋友、同事，谁不是有家有业、一身软肋，你们不像我啊，我父母都在国外，不结婚没孩子，浑身上下没有一根软肋，整顿不了学术圈，我敢耗一辈子，可你们不能。你们不值当，我的命不值钱的。”

这一段短促有力的独白，在颜子媚耳畔久久回荡。

她像看一个陌生人一样看着曹睿，许久，才无奈地说道：“曹老师，听到这个回答之前，我以为，你只是个欺骗自己的老古董。听到这个答案之后，我懂了。在感情上，你内心深处有一道坚固的防线，迄今为止，任何人都不能跨越，甚至，连你自己也不行。”

说到这里，颜子媚抽出一片纸巾，擦了擦眼角还未干涸的泪水：“如果是我，别人拒绝，我会给他一个毅然决然的背影。但若一姐不一样，她会悄悄退到一旁，默默等着，等待春暖花开、冰雪消融的那一天，别看她那么柔弱，在这种事上，却会比任何人都坚定。”

曹睿轻轻叹了口气，目光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片别人无法触及的领域，那里藏着我们的过去、我们的恐惧、我们的不安。对我而言，那片领域，就是感情。封闭感情，才不会被抓住软肋。”说这话时，曹睿的语调低沉而诚恳，仿佛是在向颜子媚，也是在向自己解释。

颜子媚闻言，眼神微微闪烁，似乎在思考着什么。“曹老师，我承认，我或许不懂你的那些经历，也无法完全理解你的感受。但我知道，人生就像这窗外的雨，有时候猛烈，有时候细腻，但总是向前流淌的。你不能因为害怕被雨淋湿，就永远躲在屋檐下。”

她的话中，带着一种超乎年龄之外的成熟。

说完这话，颜子媚惨然一笑，这一次，没有泪水，只有释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每个故事都值得被尊重。无论未来怎样，至少这一刻，我们真诚相待。”

此时，窗外月光皎洁，畅春园茶餐厅内，已然食客稀疏。

几个身穿白色制服的服务生，一边收拾隔壁餐桌上的剩菜残羹，眼睛不住地往颜子媚和曹睿这里瞟。

两个年轻漂亮的女生，一个强忍泪水，中途愤然离席而去，另一个满面泪痕，冲着坐对面的中年男人歇斯底里。或许，在他们心中，这又是一部狗血的滥情剧本。

人嘴两张皮，怎么想、怎么说，随他们去吧。

这时，一阵短促的手机铃声，打破这尴尬的沉默。

曹睿接起电话，王部长的声音从那头传来：“喂，曹睿呀。哲学院出事了，回办公室加班吧。”

挂断电话，他居然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轻松——意外，向来是回避敏感讨论的“神助攻”。

“曹老师，你看，连命运都在帮你逃避命运。不过，逃避真的能解决问题吗？”她的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但更多是对现实的无奈。

“好了，我也该走了。”颜子媚站起身，拿起包包，做出一个告别的姿势。

曹睿轻轻点点头，站起身，目送颜子媚离开，内心中，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

从这一刻起，有些人、有些事、有些关系，已然悄悄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