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元年冬天，以幼弑长，以子篡父，意气风发地登上了皇位的李世民，坐在太极宫，甘露殿的门槛上，陷入了深度自我怀疑之中。

自他登基以来，先是被东突厥的颉利可汗逼着签下了耻辱的渭水盟约，紧接着干旱，洪水轮番将他的江山肆虐了一遍。颗粒无收的百姓，全都成了嗷嗷待哺的灾民。各地府库开仓放粮，救济灾民，到现在存粮早已见底，就连他这个大唐皇帝都开始节衣缩食了。现在又发生了雪灾，每天都有无数的报灾文书堆积在他的书案上，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贤良淑德皇后长孙无垢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李世民身后，她双手按住李世民的太阳穴，轻轻地揉着，想要帮他疏解一些疲劳。她身上的凤袍都已经洗掉色了，头上的饰品也远远达不到一国之后应有的规格。额头上的皱纹以及双手的老茧，更是证明了她这个皇后当的有多么的辛苦。

对这个从年轻时南征北战就跟着自己，吃了好多苦的发妻，李世民是有愧疚的。原以为当上了皇帝，就可以补偿她了。哪曾想，如今的生活更加的苦了。

“二郎你也不要太忧虑了，这是天灾，怪不得谁。等会儿我再出宫去见见大哥跟舅舅，看看他们能不能再借一些粮食来应急。在只要度过了这个冬天，明年的日子一定会好起来的。”长孙皇后开解着李世民，可她哪里知道，今年只是一个开始。后面，水灾，旱灾，蝗灾还会轮番肆虐大唐好几年，老天才会给可怜的李二一丝喘息的机会。

大唐的粮食其实很多，缺粮的只是朝廷跟百姓。那些大世家，大集团，那个家里没存个三代人都吃不完的粮食。但是这些人心里，家族传承永远是第一位的。谁当了皇帝，死了多少百姓，他们根本不在乎。即便你李世民是皇帝，想要借粮，没有足够的利益，也不行。别看如今关陇集团的掌门人长孙无忌跟高士廉一个是长孙皇后的亲哥哥，一个是长孙皇后的亲舅舅，但是想要借粮，李二一样要付出天大的代价。他们先考虑的是集团的利益，然后才是亲情。

李世民心里虽然不忍爱妻奔波，但又没办法，他只能让自己的皇后去试试。他出不去，还有一大堆事情等着他处理呢。雪灾压毁了好多房屋，不仅让许多人无家可归，还有许多被埋进了废墟中的人在等着营救。

长孙皇后在一队换了便衣的金吾卫护卫下离开了皇宫，没有坐马车，街道上的积雪足以将小腿全部淹没，马车也很难行走。她没有直接去长孙无忌跟高士廉的府上，而是漫无目的的游走在长安街头。整个长安城一片萧条肃杀的景象，所有的商铺全都关门歇业，百姓们家家户户闭门不出。好多被大雪压塌的房屋，工部的匠人正在抢修。就连那些高门大户，青楼乐坊也比往日安静了许多，不过他们的日子总比那些百姓要好的多。

长安城里都这样了，那长安城外的景象，长孙皇后不敢想象。是饿殍遍野，哀鸿遍野，十室九空？还是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易子而食？路边是否到处都是冻僵的尸体？

永宁坊一条小巷子里，一家小小的印书坊开着大门，一个一身淡蓝色长袍的读书人搬着一个小马扎坐在门口，他脚下趴着一只小小的柴犬。慵懒平和的模样，与整个世界都不入。彷佛这个小小的角落脱离了在整个长安城，处在另一个美好的时空。

少年手中拿着一个馒头，他正一点一点地掰碎了，喂给脚下的小狗。

长孙皇后停下脚步看着眼前的一幕，峨眉轻蹙，不知道是不是在心疼那块馒头居然喂了狗。

少年抬起头，看着长孙皇后一行人，站起身来行了一礼：“这位贵人，是想要印书吗？一本三百文，如果量大的话可以优惠。一百本，只要十贯钱。三天就可以来取。”

少年给出的价格比其他印书坊要低得多，单本的价格连其他印书坊的一半都不到。一百本更低，只要十贯，其他书坊没有三十贯是不会做的。

“一百本，只需要三天吗？”长孙皇后不确定的问了一句。这速度有点快的吓人了。其他书坊，光是雕版都至少要七天。

“是的。不过需要先付一半的订金。”少年点点头，一脸认真的模样。

长孙皇后招招手，身边的侍女从怀中拿出一本佛经递到了她手中：“我想要印一本佛经，多久可以来取？”

“如果贵人时间不急的话，可以在店里稍坐。最多一个时辰就可以。不过依旧要先付钱。”少年接过佛经，只是随便翻看了两页，就给出了确定的答复。

长孙皇后从头上拔下一支玉簪递给了少年：“我没带钱，你看看这支玉簪可否值六百文钱？”

少年接过玉簪掂量了一下，笑着道：“只多不少。可以印两本，同样一个时辰。如果不着急的话，贵人可以进来坐着等会儿，屋里有茶水点心。如果还有其他事情要办，我可以开一个凭证，一个时辰后贵人凭凭证来取书。”

“我没有其他急事，可以等。”长孙皇后带着侍女进了屋里，其他的护卫等在门外。

一进屋，在长孙皇后就被桌子上的点心惊到了。都是她没见过的点心，有肉的有素的，每一个都精致漂亮。桌子上茶壶里的，冒着热气，随着热气飘出来的是淡淡的茶叶清香。

少年交代几句，去了后院去印书。店里只剩下了长孙皇后和她的侍女。

长孙皇后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 ，轻轻地抿了一口。茶水澄黄透亮，香味馥郁，入口醇滑微涩，满口回甘。更让她惊奇的是，这茶水只有茶叶的清香，没有一点其他的杂味。

一个时辰，长孙皇后不仅喝完了一壶茶，还吃光了桌子上所有的点心。不只是因为她饿了，更是因为这些点心太过美味。她好久都没有吃过如此精致美味的东西了。

直到少年拿着两本刚刚印好，还带着墨香的佛经出来，长孙皇后才俏脸微红，觉得不好意思。

“小公子见谅，是我贪嘴，让你见笑了。”

少年温和的笑着摇摇头：“这些茶水点心，本就是给客人准备的。客人能够喜欢，我很开心。等下客人走的时候，可以打包一些带回去。现在还是先检查一下这佛经是否有错漏之处吧。”

长孙皇后接过佛经，翻开一看，字迹清晰，纸页留香，无论排版还是字体皆是上乘。不过这佛经的字体仿佛有些眼熟，一看就是出自大家之手，只不过她一时间想不起是谁的字了。不过这印书用的纸张，虽然她看不出是哪种名品，但是质量绝对不比那些大名鼎鼎的宣纸差多少。

“先不说你这些茶水点心，印刷工艺。我看光是这两本佛经印书用的纸价值就不下两贯钱了。你这买卖做的不亏吗？”长孙皇后好奇地看着少年。

少年微微一笑：“按照市场上的价格算，我确实亏得厉害。但这纸是我自己造的，一刀的成本价不到百文。而且我也不是卖给谁都是这么便宜的价格。比如前几天，有两个自称是卢国公程大将军家的公子，长得五大三粗，跟土匪似的，非说自己是读书人要印书。拿着两本市面上买来的话本非要我给他们每样印十本。您猜我收了他们多少钱？”

长孙皇后笑着伸出两根手指：“两贯？”

少年摇摇头：“二十贯！”

长孙皇后笑得更开心了：“我听说程大将军可不是个讲理的人，你不怕他找你麻烦？”

“不怕。我这印书用的字体，可都是虞世南虞大人的的墨宝。就光是这些个字，都不止二十贯了吧？”少年胸有成竹，自信满满。

长孙皇后这时候也想起来书里的那些字为何眼熟了。她与李世民都酷爱书法，虞世南的书法作品，宫里也有不少收藏。这佛经里的字，虽然一看就是一个一个分开写成的，缺少一套书法那种行云流水的流畅之美，但也是不可多得的墨宝了。二十贯确实不贵。

“我看你不像一个做买卖之人，也不像是缺钱的人，却为何要开这么一个小小的印书馆？”少年的特立独行，成功勾起了长孙皇后的好奇心。

“不，我缺钱，缺很多很多的钱。开印书馆只是为了有一个落脚的地方，顺便等人，等一个愿意而且有能力支持我改变这个世界的人。”少年嘴角弯弯，眼神看着远处，深邃无比。

“我该回去了。认识你很开心。”长孙皇后很想跟少年多聊几句，可是时间不多了，她还得去长孙无忌府上，替李二借粮。

“夫人稍等！”少年去了后院，片刻后拿着两个油纸包跟一个木盒走了出来。

“包裹里是点心跟茶叶。看夫人的衣着跟谈吐，肯定认识很多达官贵人。我这里有一件稀世珍宝，想请夫人帮忙换成粮食。无论换到多少，咱们俩五五分成。”少年说着，打开了盒子，盒子里的东西让见多识广的长孙皇后都惊呆了。

盒子里是一套完全透明的茶具，无论是茶壶还是茶杯全身u003d都晶莹剔透，像是天地间自然生成的神奇珍宝，没有任何人工雕刻的痕迹。阳光照在茶具上，绽放出七彩的光芒，精美绚丽。贵为皇后，她都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纯净的琉璃。

“你不怕我带着它跑了，再也不回来？”

“我相信你！”

长孙皇后回到皇宫的时候，还有些恍惚，要不是手中的木盒子还在，她都以为自己是做了一场梦。这一趟出宫，偶然间认识了一个神奇的少年，连去哥哥府上借粮的事情都忘了。她觉得或许应该带丈夫去见见那个少年，他或许就是上天派来拯救大唐的福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