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苏梨忽然意识到，自己变成孤身一人了。若在平时，她本就独行惯了，绝不会在意，但此时是在大漠呀，她抬眼能见到的只有满目黄沙，辨不出方向。她叹了口气，安慰自己既能进入这片沙漠，总有办法出去的，她这么想的时候忍不住想到了温羽侯，不知他现在身在何处，不知他在自己离开后有否找过自己。

苏梨边往前走边想着，忽然苦笑了一下：她连自己的前路都未知呢，想这么多做什么。这时她耳中传来了几个人的说话声，她听见其中一人的语声时，差点要叫出来：是温羽侯！

与温羽侯相对而立的是两个须发尽白之人，他们一人身体高瘦，双眉下垂，长袖覆手，另一人面容枯老，皱纹极多，手持两把短刀。虽都有些年纪了，但苏梨一见之下便明白，两人都是不世的高手。

只听温羽侯沉声道：“大漠王，你们先伤我营里兄弟，又一路追踪我至此，是成心与沈某、与整个金翎军过不去么？”

苏梨吃了一惊——大漠王！这名字纵然她久居都城也如雷贯耳，因为这个名字三十年前便已声名鹊起，三十年后，名声不坠反而愈发响亮。大漠王是两兄弟，羌族人，是羌族大王的左膀右臂，再加上二人行事随性，常出其不意地重创漠上各路人马，是以周边几个部落提及大漠王三字就色变。他们一人叫高得，一人叫高失，两人名字连起来便是“得失”，但据苏梨所知，他们三十年来战绩无数，只失过一次，是在沈陌将军手下。

只听高瘦之人嘿嘿一笑：“温羽侯也不是第一天与我们兄弟俩打交道了，岂不知我们二人本就是不好相与的。”

“大哥这你就说错了，虽说平时与金翎军暗中有过交锋，但说起与温羽侯正面打交道吧，还真是第一次。” 是另一人开了口，他本也是笑着，但说到后半句时忽地神色一敛，亮了亮手里的两把短刀，“不如今日就让我高失见识一下温羽侯的风采吧。”

原来这个持双刀的是高失，那么前面说话那人就是高得了。苏梨暗想时，一瞥高失，心叫不妙：他话未说完就出手了，而且一出手便是狠招！

温羽侯疾身而退，皱眉道：“两位是存了必杀之心么？”

高得也冷笑着出了手，道：“为着你是金翎军的统帅，我们大王便留你不得；为着近年来的后起之秀中属你温羽侯名声最盛，我们兄弟二人，也留你不得！”

温羽侯双眉一挑，不知从何处抽出一柄细长的软剑，冷冷道：“原来大漠王便是这样照顾后生晚辈的，只不过——”

那时苏梨第一次看见温羽侯用剑，也是她第一次看见温羽侯说话时后颈微扬的样子，周身散发着凌厉之气。苏梨看在眼里，忍不住接口道：“只不过长江后浪推前浪，恐怕前辈也奈何不了！”

温羽侯与高得高失已交上了手，他们三人听到苏梨的声音后俱都身形缓了一下，但都没有停。温羽侯无暇去看苏梨，但他目光中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口中问道：“你怎么来了？”

“自然是来帮你了，二对二才公平啊。”苏梨展颜一笑，涤尘迎风一抖，迅速迎向了高得。高得显然未料到苏梨说来就来，登时只见眼前灰影闪过，接着便是白光入眼，甚是刺目，他大惊之下忙纵身一闪。闪身之时只见他长袖一甩，露出双掌，继而两抹银光自他掌中射出，竟是镖。但这镖不同于寻常四角尖且扁平的镖，而是呈立体的五棱，每条棱细长尖利，环绕着中间薄如纸片的圆形银面，在日空下闪着寒光。

这时高得两手所持的五棱镖已脱手而出，两点银光挟着劲风迎面而来。苏梨大骇，余光所及之处，是高失的双刀也在飞沙走砾的疾风声中齐齐向温羽侯甩来。

这样的武器像是赋予了他们双倍的力量，再加上大漠王两兄弟并肩作战三十载，每招每式都早已配合得滴水不漏。以至于原本看上去似乎二对二的战斗，如今像成了四对二。苏梨与温羽侯自然处于下风，且不说他们从未有过与对方合战的经验，纵然他们都使剑，也是各成其势。苏梨善攻，一柄涤尘剑将沧海十式使得淋漓尽致，多是奇谲的路子，但重在一击之力而后势不足；温羽侯攻守兼备，加上使得的是软剑，比之苏梨更加收发自如，他每一剑都锋芒尽出，气势连绵不绝但极为耗力。

这是苏梨第一次见温羽侯使剑，那剑法是她从未见过的，倒不是剑招有多精妙，而是剑光堪称奇绝。苏梨余光瞥见时，只见那剑光不绝又转瞬即逝，幻化成新的光影，以他不逊于楚朝阳的速度使来，给人一种夜空星月闪烁争辉之感。但不多时，苏梨便心觉不妙，他们现下这种各有其势的剑法，若是遇上普通对手自然无妨，但如今面对的是招招配合得滴水不漏的大漠王啊。

苏梨暗自心急，不由想起了楚朝阳的“观沧海”，何时才能有他那样的境界，让所有的剑意都集中到眼前这片沙漠？她失神的那一晃，五棱镖精光一闪，朝着苏梨的脸颊呼啸而来，苏梨下意识地一剑劈了过去，却忽然浑身一震，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她跌跌撞撞着后退了好几步，低头一看，肩胛骨有鲜血涌了出来。原来方才竟是两支五棱镖相叠在一起同时而来，但苏梨正值恍惚之际，怎么可能发现的了？她长剑一劈之下，两支镖相离而射，其中一支便直直插入了苏梨肩头。那正是早先被林篁刺伤过的地方，苏梨低哼了一声，手握涤尘半跪在黄沙之上，她用力地拔出了肩头的五棱镖，一时鲜血止不住地喷涌而出，连涤尘的剑身都布上了点点殷红。这是涤尘剑第一次染上自己主人的鲜血。

眼看着高得一击得手正欲再攻时，温羽侯的身影忽然就跃至眼前，以一剑之气拨开高得的攻势，哪知高失的短刀随即跟到。温羽侯一人之力自然不及大漠王两人连绵不绝的联手，只能勉力以一剑与大漠王的一镖一刀相持着。刀剑相磨发出了极为刺耳的声音，温羽侯在那样的声响中双眉紧皱，但依然不退。

但高失的另一柄短刀不知从何处凌空而来，像是看准了似的飞向苏梨。苏梨视线模糊地半跪在地上，耳中只听得利器迎向自己的破空之声，她虽看不真切，但也意识到那定然是夺命的一击。她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吃力地想要站起来，可是她早已没了力气，连握着涤尘的手都只是做着虚劲，哪里能站得起来？忽然眼前又有个影子闪过，与方才的冷光交错在了一起，那个影子挡住苏梨眼前的明晃日光之时，她终于看清，是温羽侯。短刀在温羽侯手臂上迅疾地划过，随后落在了苏梨眼前的地面上。刀身是红的，一如温羽侯衣袖上的颜色。

苏梨在温羽侯身后，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见到他身形摇晃了一下，继而站定。高失短刀上的点点血迹清晰可见，而温羽侯的剑尖亦染成了鲜红，这真是两败俱伤的战场。苏梨惊魂不定地望着沙面上的大片殷红，终于缓缓地站了起来。

此时四人两两相对，呈僵持之势。苏梨与温羽侯脚下都有大滩鲜血蔓延开来，有一小股交汇在了一起，那么触目惊心的红色让苏梨想到了楚朝阳和朱蔷，同样的血染黄沙，同样的头顶着金黄的日光与苍茫的天空。那一瞬间，她的头脑忽然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明：一直以来“观沧海”未有突破，缚在了“停渡湖”三字上，但她心系的其实是当年站在停渡湖畔的那个人啊——而如今，那个人岂非就在身边？想到这里时，她感觉自己有若雷击，然后涤尘剑便在她心思急转之时轻弹数下，以龙行之势破风而击。青绿的湖面、金黄的沙漠，都在她脑海交替而过，最终一一而退。

就在此时，温羽侯手中的软剑被抖都笔直，将涤尘剑的剑气尽数收拢，继而挟着自己剑中包蕴的真气释放开来。一时飞沙走石间烟尘滚滚，漫天剑光笼罩着高得高失，连被风沙映成了土黄色的天边也破出一角亮光。苏梨双眼早已满是风沙，但她心里是清楚的，温羽侯接过了她的剑招，以自成一式的打法承继着“观沧海”，终而让满天沙尘尽数覆于黄土之上。剑光映在了高得高失的脸上，他们的脸色雪白如剑，忽然尽数褪成了几近透明的颜色。竟是温羽侯的软剑轻弯，在二人身前贴胸而过，剑身裹着苏梨与温羽侯两人的剑气，击得大漠王二人皆喷出一口鲜血，容色委顿。

高得高失身形滞了一下，五棱镖与短刀齐齐落地，接着两人在风沙中向后退去，很远才站定。他们脸上现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干枯的面颊深深地凹陷进去，高得艰难地挤出一丝苦笑：“上次是沈陌，这次又是姓沈的。”他说话间蹒跚地走向高失，低头、弯腰、躬身，扶住高失，每一个动作都尤为缓慢，似乎在一瞬间又苍老了十岁。二人神情黯然，面色苍白，一语不发地转身，再不顾他们掉落在地的利器。

直到他们转身那刻，苏梨才反应过来，喃喃道：“我们赢了？”

温羽侯似乎没有听见苏梨说话，只是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低声道：“我其实想杀了他们。”

“什么？”苏梨一惊，印象里温羽侯从未这么直接地表达过他的杀意。

“但现在以我们俩，还不足以行之，代价太大。”温羽侯顾自说着，喘了口气后又道，“况且，牵涉到了整个大漠的均衡。”

苏梨愣了一下，默默望着温羽侯讲到最后时目光现出的深意，心想他原来在考虑这个——他撑着剑，连说话的语声都越来越弱，却还在想着这个。

“原来你就是温羽侯。”忽然有一个冷冷的语声响起，惊得苏梨一颤。她下意识地回头，竟是楚朝阳。

“你、你不是已经走了吗？”苏梨好不容易挤出一句。

“我是走了，但我半路上远远地看见了大漠王，便跟着他们一路到了此处。”

苏梨惊道：“原来你刚才都看见了？”

楚朝阳点头，目光一直在温羽侯身上。苏梨望着楚朝阳的目光，心底直冒凉意，不断地想着楚朝阳是否会出手。他因朱蔷之死定然恨温羽侯入骨，这从朱薇的态度就可见一斑。他若想此刻杀温羽侯，那是轻而易举的事。

苏梨极是心忧地望向温羽侯，他自楚朝阳出现后就一直没有说话，甚至身子也没有动，只是面无表情地迎着楚朝阳的目光。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苏梨此刻的心却是七上八下，不断地想若是楚朝阳真的出手，她该怎么办？——楚朝阳可是将云菇拱手相让、治愈了自己眼睛的人啊。

楚朝阳的目光缓缓移向了沙面上斑驳的血迹，忽然将手里的洪荒剑扔向了温羽侯，然后一字一句开口道：“这把剑是沈陌将军所有，理应还给他后人。清河镇的杯酒之恩，算是清了。”

苏梨听楚朝阳这么说，还以为他要在还了杯酒之恩后让温羽侯以洪荒剑相迎，于是心里又是一紧，这时又听楚朝阳缓缓道：“下一次，记得拔你的剑。”

苏梨听在耳里，心想这么说来，他这次不会出手了。她正感庆幸时，没想到温羽侯望着扔于他面前的洪荒剑时表情忽然变得凝重，他就在楚朝阳转身欲走的时候扬声问道：“洪荒剑？”

他这么一出口，苏梨本已放宽的心又是一紧，生怕楚朝阳反悔。幸而楚朝阳像是没听见似的继续往前走，没有停步，他这次是真的不会再折返了。

温羽侯看着楚朝阳的背影远去，忽然很不顾风度地一屁股坐在了沙堆上，如释重负地叹道：“吓死我了！”他瘫坐下来后继而顺势仰天睡倒在沙上，指尖轻轻地碰触着身边的洪荒剑，像是在碰触着一个遥不可及的事物。

他使劲地呼吸着空气，任由风中掺着的沙砾在脸上擦过，这样贪婪却满足的表情可真是罕见，苏梨一愣后下意识地想去拉他，结果脚步虚晃着连自己也一下子跌坐在地，只能自嘲地笑道：“坐下后可就站不起来了。”他们此时衣衫都被鲜血染得一块一块，连说话的力气都提不起来，却相视着大笑，若是有旁人经过，定会以为是遇见了两个疯子。

耳畔传来了一阵马蹄声，还真的是有人来了。温羽侯面上一喜，他显然听出了马蹄的声音，来的是他金翎军的人。那马蹄声先前还在几丈开外，想不到只那么一会儿便有白影像一阵风似的出现在眼前，伴随着焦急的一声唤：“将军！”

来的有两匹马，各自有一人坐在上面，一人年长些，长的棱角分明，另一人看上去稚气未脱，身材也矮些。此时两人见到眼前情形早已下马，都奔向了温羽侯，尤其是年幼那人，一脸惊慌，连声问道：“怎么了？怎么会这样？”他说话时一眼瞥见苏梨，忽然就一掌扫来，叱道：“是不是你出的手？”

苏梨一惊，此时根本无力闪躲，耳边传来温羽侯极力提声的一句“住手”，但掌风已然袭至眼前，幸而年长之人出手拦道：“云停你别胡来！”

那被叫为“云停”的年轻人停了手，但口上仍怨道：“陆大哥！”

温羽侯咳了好几下，低低地说道：“是大漠王？？？”

云停忙打断道：“快别说了！疗伤要紧。”他说话时急急地拉温羽侯起来，那位被叫做“陆大哥”的人也伸手去扶温羽侯时指了指苏梨，惑道：“那么这位？？？”

“一起的。”温羽侯示意他们去拉苏梨，但云停紧紧地扶着温羽侯不松手，只能由陆大哥拉苏梨上马。苏梨任凭他拉着，没好气地心想：他们眼里还真是就只有一个将军啊。

她坐在颠簸的马背上，本已麻木的伤口又传来了一阵痛意，但意识反而开始变得模糊了。她并不觉得那是件辛苦的事，反正素来受伤惯了，倒是两人合力克敌还伤这么惨的经历是从未有过的，倒也可说是一个回忆。她就在这样思绪的蔓延中缓缓闭了眼，待她醒来时，距这场血战已过去了整整两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