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五，晚上十一点二十七分，云水区中心街兴茂四楼办公室，还亮着一盏小台灯，灯光昏暗，只能照到一个人的脸。

一人坐在电脑前噼里啪啦敲着键盘，伴随着键盘的敲击声的，时不时响起几下肚子的空鸣声，咕咕~咕~咕咕的……

陶铁见其他人都已经下班了，看了看电脑右下角的时间，努力忍着饥饿。心里不断安慰自己“再忍忍，再忍忍，很快就好了，为了周末，你再忍半个小时，等下我们去吃烤鱼，烤茄子，烤鸡翅，烤鸡胗……”本来还觉得没有那么饿的，念叨完这些吃的，陶铁觉得好像更饿了。肚子的咕咕声也在跟他较劲一样，一声伴随一声，叫得更紧密了，像把催命的刀，刀刀割着陶铁那瘪瘪的空空如也的胃。

忍着胃里泛起的酸，忽视肚子发出的十面埋伏催命曲，陶铁打完最后一个字。

看着末尾的句号，陶铁第一次觉得句号也那么可爱那么好看。

陶铁深深呼出一口气，准备站起身来。刚起来一半时，忽然就觉得四肢发软，又跌回座位，有些发旧的工作椅发出咯吱声，在空荡荡的办公室悚然回响。

陶铁心想，难道我已经饿过头了。脑中一下子倏忽闪过的，是“某某工作过劳猝死”的新闻，心里开始害怕起来，我不会那么倒霉的吧，不是还有人出车祸喝水呛死的，我这还不是好好的吗？应该不会的，陶铁不断在心里暗示自己，试图用这个方法把失去的力气找回来。

人就是这样，没落在自己身上，总觉得不会发生，一旦落在自己身上，又不愿意相信。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陶铁不仅感觉手脚无力，头也感觉晕晕的，耳朵也好像有只蜜蜂在里面飞，嗡嗡～嗡嗡嗡的。眼前的电脑屏幕也变成花花糊糊的三个，陶铁使劲闭了闭眼，电脑屏幕又合成一个，不过几秒，又出现三个。

陶铁以为自己眼花了，努力伸手去抓，什么都没有抓到，就直直倒在了键盘上，发出啪的一声。

陶铁最后只来得及思考“我文件保存发过去没有……应该发过去了吧……”

陶铁再睁开眼睛，他觉得自己身体变得很轻很轻，轻到可以飘起来，而且越飘越高。

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如果一定要形容，陶铁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云霄飞车飞出去荡在半空的那瞬间，那种浮在半空失重的感觉。

很快他发现这不是错觉，而是他真的在飘。

是的，陶铁飘起来了，他看着自己正踩在一个人的脸上，那个人的脸是那么熟悉，熟悉到他可以知道那人左边眉毛有一颗红色的小痣，左手腕中间也有一颗红痣。他瞬间回神，骂了声脏话，那是他自己。

陶铁用了半个小时才清楚他的现状。

他，一个多么努力的打工人，死掉了，灵魂出窍了，还踩在自己的尸体上。

陶铁只在电视上看过，以及在小说里读过，但是没在现实中遇到过，何况事故主人公还是他本人。

陶铁绝对不愿意相信，他就因为加了个破班就死了，死在无人知晓的工作台上。

陶铁无论如何也很难想象“某男子工作过劳猝死”的主角有一天是他。然后还有一件更可怕的事情，医生尸检发现他还是饿死的。他都可以预知，第二天公司会议内容一定会加上一条，“在公司不允许饿肚子，加班也不行，以陶某为例，引以为戒！”

陶铁努力苦中作乐，还没有完完全全接受自己变成鬼的事实。

任谁都无法接受，上一秒是人下一秒是鬼。

突然，工作位旁边的窗口被一阵大风吹开，邦的巨响吓了陶铁一跳。他一抖动，又离开地面一点距离。

陶铁看了一眼窗外，又悲催想起自己已经是个鬼了居然还会害怕，这之后可怎么办。

一阵风从大开的窗外吹进来，陶铁眼睁睁看着自己离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远。他努力伸出手去抓，企图抓住自己的身体。他觉得，无论如何，就是死也要和自己的身体死在一起，结果一切都是徒劳。他透明的手在虚空晃着，一丝风从中穿过，像是嘲笑他的无能为力，轻易把他带离了办公室。

陶铁不死心地想要落下去，回到身体旁边，却因为身体透明无力不受控制，被风带着七扭八歪。陶铁第一次感觉到，人原来可以扭成这样。

陶铁已经没有心思惊奇了，他现在正在努力和风作斗争，努力不让自己被风带到陌生的地方去，他必须要和他的身体或者说尸体在一起。他出行都是靠的地图，要是飘到他没去过的地方，他估计回不来了。

不知道花了多少时间，好不容易能够自由控制，陶铁立马就从开着的窗户飞回去。马不停蹄地冲到座位上自己的身体旁，陶铁在自己身体边飘来又飘去。

换了好几个角度之后，陶铁心电感应般想起他之前看过的电视剧，有一个鬼魂还魂的场景。心想，或许可以试试。

陶铁根据身体趴在桌上的姿势，沿着身体直接趴进去，却直接越过桌子，头穿过电脑，浮在了桌底。

陶铁心想难道力量不够，努力回想脑海里所有与还魂相关的一切。再次调整，在身体上半空，使劲下冲，没想到用力过猛，直接冲到了一楼大厅。

陶铁还不死心，又回到四楼，试了好几次。直至东方既白，曦光显露。陶铁才放弃，守在自己的身体旁。

陶铁靠在自己的身体旁，能够清晰感觉到身体的温度一点点降下来，由一开始的温转而变成凉最后是冷。

陶铁黑白分明的眼珠子紧紧盯着自己的脸，眼神聚焦，发散，聚焦，发散，重重复复无数遍……

等第一缕阳光照射进来，陶铁感觉皮肤隐隐作痛，一眼望去，被太阳光照到的手肘冒着黑烟，他条件反射般赶忙远离阳光，躲到阳光照不到的阴暗处才感觉好了点。

很快唯一的阴暗处也待不住了，随着温度升高，陶铁觉得浑身不自在，就像有无数密密麻麻的细碎东西抓挠，从内而外，又从外渗内，揪心挠肝，麻痒麻痒的，简直要鬼命。

陶铁不飘了，左右扭摆，把自己扭成了麻花，还是不痛快。

忍住难受，陶铁看了看自己僵住不动的身体，恨恨咬牙，直接一个用力就冲过去。想着就是魂飞魄散，也要散在自己的尸体边。

这一次因为是直接直冲，陶铁一溜就到了大楼外，直接暴露在太阳底下。

“啊啊……啊~”除了这个字音，陶铁再也发不出其他的声音了。陶铁从来没有感觉过太阳有这么高的温度，比直接触摸开水还要灼热，还是烫到心尖的滚热。

陶铁看着浑身冒黑气的自己，心里还禁不住想，“鬼死了之后会变成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