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溪来精神病院探望母亲的时候发现了一个特别的小女孩。

“你叫什么名字？”

“……”

女孩坐在地上背对着她，没有回应。小房间拉着厚厚的窗帘，一只灯泡散出不稳定的昏黄光线，地面有碎裂的镜，倒映出这个十岁女孩瘦小的影子，影子里女孩在折纸。蔡溪感觉这个女孩是侧脸很熟悉，但怎么也想不起是谁。这时一只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她吓一跳，转过身，原来是护工阿姨，“小溪来看妈妈啦，她刚愿意开口说话，你等会哄哄她，让她多表达表达自己说不定能恢复快些。”

“好。对了，林阿姨，这个红色衣服的小孩叫什么名字？”蔡溪指着身后的房间，房间门上写着0410。

林晓群露出复杂的眼神，愣了几秒后冷静地反问：“怎么了，你认识？”蔡溪摇摇头，然后被林晓群推到了她母亲的房间门口。怎么走这么快……蔡溪心想着，推开了门，看见母亲站在窗户边出神地望着什么，于是走过去温柔地询问：“妈，看什么呢？”她随手把水果放在了旁边的小桌子上，扶着呆愣的母亲坐到床沿。

“有一个小孩在窗边跟我说话。”蔡环瞪着眼睛说。

蔡溪走到窗边四处巡视，并没有人，这扇窗外是花坛，花坛外是围墙和一条通往大门的小路。“妈，没有人，你看错了。”

“有，她跟我说想回家，还给我送了纸星星。你看。”女人摊开手掌，一颗变形的小拇指那么大的纸星星出现在眼前，蔡溪忽然感觉一阵头晕，视线模糊，渐渐地，眼前的纸星自动展了开来，变成了张鲜红的纸，纸上写着三个字，看不清……她晃了晃脑袋，星星又变回了原样。她想起来了，这颗褪色、变形的纸星星是她折的，但记不起是什么时候的事。这些天她感觉自己的记性变差了，在餐厅工作时常常因为工作走神被经理责骂。她边削水果边同母亲聊天，过了会，林晓群进来了，后面跟着一位穿白大褂的医生。

“小溪，医生过来做个检查……”

这天深夜，蔡溪梦游般走到杂物室，打开积灰已久的一个箱子，刚碰到里面冰凉的玻璃罐忽然清醒。她颤抖地抱出玻璃罐，看不清里面是什么，但有一种预感，只要打开灯看见里面的东西她就能知道什么。

咔哒！她打开灯，瞳孔缩小，原来罐子里密密麻麻装的是纸星星，霎时间久远的回忆涌入脑海——

救命啊！救命啊！放我出去！她用力地拍着窗户，身后是火舌和热浪，惊恐和缺氧掐着她的脖子。这个女孩穿着红色的衣服，踩着一个歪斜的小桌子，她盯着窗外的山路，嗓子已经呛哑了，吐着血沫扯出求救的气音。那是地狱般的一刻钟，视线越来越模糊，这时又响起拍打窗的声音，是从外面传来的！她强撑起半个身体，看到了一张女人的脸，对方脸上满是泪痕，接着她看见女人举起石头砸向窗户，玻璃炸了开来，这是她脑海里最清晰的一个场景：碎片夹着木屑飞射开来，划破、嵌入女人的脸，那人尖叫着两个字翻进了屋子，眼睛不知是血还是火光的原因红得狰狞，她用身体挡住了朝女孩当头砸下的燃烧的衣架，然后那人愣了一下，不是因为疼痛，而是看到了什么，在她身下的女孩注意到这点死死抱住了她的腰。女人低头，见到女孩的无声地喊着“妈妈”……

啪！玻璃碎裂的声音将蔡溪拉回到现实，她低头看见满地纸星星。头晕使她站不稳，她一脚踩在了玻璃渣上，鲜血很快染红了部分星星，她蹲下捡起一颗，哆嗦地拆开，看见被血染红半边的纸上写着模糊的三个字“对不起”，她好似丢了魂，晃晃悠悠站起来走出门。

林晓群推开0410的门，看见坐在地上的蔡溪，问道：“她情况怎么样？”

“幸好被路人发现带了过来，她现在应激失忆，加上早年被虐待脑子本来就有损伤，先留院观察吧。”医生回答，正给蔡溪量完血压。

“现在这样子跟回到二十年前似的，造孽啊。”林晓群深深叹了口气，蹲下身听到蔡溪在说什么，凑近听，好像是“我是贼，我是偷星星的贼……是我偷了星星……”

二十年前，警察局。

“就是你把溪溪偷走的！我打死你！”蔡环叫得撕心裂肺还用力捶着审讯室玻璃，“天杀的贼！畜生啊……”

拐卖团伙刚被抓获，警察局忙里忙外，蔡环与其中一个人贩子对峙时发生了口角。这个人贩子长得高大但驼背，眼窝凹陷，嘴唇薄而紫，是团伙中的老大，他供认了自己的罪，但脸上丝毫没有悔过的神情。4月10日那天，他在逃跑前先把屋子点着了，里面关了两个女孩，其中一个便是蔡环的女儿。蔡环苦苦寻女八载，在最终关头救出了女儿，其他被拐的女孩们也都活着回到了人间，新闻已经这样报道出去了，而当事人和警察都知道那并不是真相。

审讯室外蔡环一巴掌扇倒了在她身旁的十岁小女孩，女孩害怕地躲在凳子后面，脸肿了起来，没有血色的薄嘴唇颤抖着。受害者很多都情绪激动，但警局的人没想到这位脸上缠满绷带的女人，会忽然把矛头指向自己拼死救出的女孩。

“怎么，你看出来了，她聪明的很，做你的女儿也不亏哈哈哈哈。”玻璃内的男人凑近身子盯着蔡环，用一种幸灾乐祸的口气讲道，还边狞笑着。蔡环气得发抖，她抄起凳子想砸摊在地上的女孩，警察们蜂拥上来阻止，一头拉住蔡环一头扶起女孩，但控制不住蔡环的还在大骂的嘴。大家听见她歇斯底里地叫喊，甚至口齿都不太清晰：“把溪溪还给我！把溪溪还给我！”

被拉到一旁的十岁女孩望向玻璃内的男人，男人的声音被隔离了，但她知道那一张一合的嘴巴在说什么——狗丫，你个没人要的婊子。因为这句话她听了十年，再熟悉不过了。她感觉脑子里腾起了火，浑身都在烧，仰头撞进愤怒女人的红色眼睛中，好像回到了那个黑漆漆的屋子，和自己一般大却极瘦小的女孩与她一同被锁在房子里，红衣服的瘦小女孩因为饥饿与黑色的浓烟渐渐没了声响。她推着少了半条腿的桌子到窗边求救，桌子一下歪斜在了地上女孩的身体上，她咬了咬牙，没有力气去理会。后来，那个女人破窗而入，她怕自己被抛下，死死抱住女人，喊了一句“妈妈”，尽管那不可能是自己妈妈。她用最后的力气拽倒了身后的桌子遮住了那个红色的身影。

“她不是溪溪！我的女儿被她害死了！”蔡环的精神早在年复一年的寻找中被消磨殆尽，如今得知自己真正的女儿死在了火里显然处在崩溃边缘，在她一遍遍的控诉声中，一位着正装的领导走进来，先是安抚般拍了拍蔡环的肩膀，说道：“放心，蔡女士，我们会严厉惩罚犯罪分子给你们受害者一个交代，蔡溪如今能平安回家是个奇迹，也是社会各界人士共同努力的结果，希望你能向前看，好好过日子。”

“她不是溪溪，她是那个人贩子的孩子！她不是……”

“好啦，送母女俩回家吧。”领导起身吩咐道。

蔡环一下怔住，没了声响。

“领导，她……”旁边的警察忍不住说。

“我知道，但我们要把每个女孩送回家，不能辜负大家的期望啊。”说着，他看向坐在地上的女孩，“况且那个女孩也是可怜，哎。”

那年，蔡环和她的“女儿”都进了精神病院。

狗丫坐在病房地上，嘴里念着“还星星……我偷了星星……我是狗丫，不是溪溪……”，手里不停地折叠出一个个纸星星，林晓群在她旁边坐了下来，搂住她，就像抱住了自己早夭的女儿，她温柔地唤着：“快醒醒吧孩子，我做你妈妈好不好，苦命的人啊，都在火里走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