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和亲
冬至,漫天飞雪。
这一年的大雪喜忧参半,瑞雪兆丰年,今年冬天的雪期略微长了些,来年许是个丰收的好时节。
然更令燕国百姓欢喜的,是统治者年纪虽轻却睿智明达。前方捷报频传,后方粮草又充足富余,眼见着燕国一天天强大起来,燕国的百姓们很有些欢欣鼓舞。
与之相反的,魏国的情况就不那么乐观了。
征战四方,拓土开疆,那都是年轻人的雄心壮志,魏王年纪大了,更热衷于歌舞升平的“平静生活”。
然在这三权分立的乱世之中,谁又能真正获得长远的宁静?
身不由己,命中注定,早已由不得你。
新年将至。
魏王宫此刻隐没在靛蓝色的夜幕下,朱门绿瓦全然没了白日里的秀美风雅,倒像是吃人的血盆大口,静静地等待猎物一上门,就生吞活剥了它。
被窝里那人默默缩回了脚。床幔里头又传出了悉悉索索的声音,是那人在被子里翻了个身,半晌缩了缩脖子把头也盖上了。
“啊!!!烦死了!”
许清欢手脚并用连蹬带踹地掀开被子,下地找鞋穿。
窗边传来“吱呀”一声,一股冷风就灌进她的领口。
“嘶——”许清欢倒吸了一口冷气,哆哆嗦嗦地爬回床上将踢到角落的被子虔诚地裹在身上。她木着一张脸看向那扇作怪的木窗,前天那只该死的肥猫一跃而上撞坏了半叶,以至于现在根本就关不上。
似乎是感应到主人正在深情地思念着它,门外立时传来几声兴奋的猫叫。
许清欢强硬地挤出一丝微笑打开了门,一团黑黝黝的还滴着水的不知名物体便飞也似地几步窜到她的床上。她面上的表情五彩缤纷,先是微笑,再是不可置信,最后也顾不上甩飞出去的那只鞋,连滚带爬地扑到床上想要拎起那只浑身泥泞毛发打结的肥猫,然而一切都已无可挽回,肥猫兴奋而满足地在床上滚了几滚,蜷在柔软的枕头旁边。
“啊!!!死肥猫你完了!你绝对完了!老娘今儿个不把你下锅炖了就不姓许!!!”
煤球慵懒地抬了抬眼皮,仿佛家常便饭似的,高贵地冷艳地用两只爪子捂住了耳朵,四仰八叉地睡了过去。
炖是炖不了的,这破旧宫殿里头又冷又潮,再加上年久失修,木头早都腐坏了,根本生不了火。
许清欢叹了口气,紧了紧身上的被子,一咬牙一跺脚冲出门去捡鞋。
唉,就剩这么几双能穿的鞋,可得宝贝着点儿。
外面还下着雪,鹅毛似的铺了一地。下着雪时的月亮不像以往那么皎洁明亮,像蒙了一层纱,朦朦胧胧。要不是她怕冷还能在门外多看一会儿。看惯了魏国四季如春,没想到下雪也蛮好看的。
魏国以前没下过雪,许清欢只在小时候听母亲讲过,北方的冬天会下雪,可以积很厚一层,还可以打雪仗堆雪人。母亲说她是宋国人,她的故乡就在北方。
许清欢到现在还记得母亲说这话时的情景,以及她眼神里流露出的怀念和哀伤。
许清欢是土生土长的魏国人,原本以为夏日闷热潮湿蚊虫又多就够恼人的了,压根受不住湿冷湿冷的寒冬,好像哪里都湿漉漉的,骨头缝儿里也渗着冷意。就算裹着被子把自己缩成一团也抵不住那股子阴冷。当年母亲还受宠,怀孕时耐不住炎热没有胃口,父王特意下令修了这座清凉殿供她一人居住,还请了宋国的厨子来专门做母亲的家乡菜……没想到魏国竟也有冬日降临的一天,寝殿坏了一扇窗子的清凉殿更是名副其实的清凉。
她打了个哈欠,煤球早已响起幸福的呼噜声。不能再发呆了,早点睡,明天还有很多事情要忙……唔...什么味道好香……蟹黄酥...
被子下那团东西翻了个身:“吧唧吧唧...”
蜷在枕头边的那团东西同床异梦:“喵呜,有鱼~吧唧吧唧...”
果然一大清早就有人来掀她的被子。许清欢懵懵懂懂地睁开眼睛,立时被那张不苟言笑的老脸吓得一个激灵,瞌睡醒了大半。
孔嬷嬷端得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派头皮笑肉不笑:“六公主好睡,快些随老奴洗漱更衣吧,大王要召见您,您的好日子可就要到了。”
好像老天不开眼怎么就让她这个十恶不赦的罪人祖坟冒青烟乌鸡变凤凰了似的。
昨夜还睡在枕边的黑煤球不知何时睡到地上去了,四仰八叉的一点没有猫咪该有的样子。
唉,你的主人都要被抓走了,你还睡得死猪一样,除了吃还有什么指的上你。许清欢心里叹息一声。
虽然要面见的人是自己的生父,可却一点没有亲昵的感觉。年幼时期盼的心情现下全然成了陌生。他实在算不得一位好君主,魏国建国七百年,也曾盛极一时为诸国之首,传到如今却是气数将尽。许清欢昨夜出门捡鞋时顺带着瞧了一眼,紫徽星黯淡无光几不可见,反倒是北方和东方分别亮起两颗帝星来,交相辉映可与明月争辉。那是宋国和燕国的方向。
燕国新主元澈虽然年纪轻轻,但是手段却不稚嫩。年轻的上位者需要立威朝野,日落西山的魏国首当其冲。在燕、魏两国交战的短短六个月里,魏国边界三十一城竟已失陷近乎半数,沉迷于酒色之中的老魏王终于惊醒,可是朝政荒废已久,朝中人心涣散,想要挽回谈何容易!自此,魏国上下陷入了巨大的恐慌之中。
老魏王靠在王座上怔怔出神,眉宇间疲态难掩。谁能想到王国传到自己这一代竟然走到了穷途末路,国家面临战乱朝野之中竟然连一个可用的将领都没有全是些酒囊饭袋捉鸡逗狗之徒。
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他一直施以仁政,百姓也都安居乐业,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也许是魏国气数未尽,也许是宋国别有图谋,老魏王正急如热锅蚂蚁般团团转之时,宋王秦屹向魏国伸出了橄榄枝。
他又想到昨日夜宴为宋国的使者接风洗尘。
宋国使者言辞恳切,态度亲和:“宋魏两国多年邻友情谊深厚,如今魏国惨遭劫难,宋国自不能袖手旁观。唇亡齿寒的道理嘛,您是聪明人,想必一定也明白。若宋魏两国结为姻亲,方可解灭国之围。此乃缓兵之良计,还望魏王周详考虑。”
也是宋国的国君年纪不大,做事不那么周到,竟然让一个女人出使魏国,还让她统领禁军。女人怎么能当官呢?天下的女人就该像他的王后那样贤惠,好好在家相夫教子才是。
也是,这世间哪儿有人能同他的王后相比。
老魏王沉默了。自己虽然沉迷于酒色,但自王后逝世,每每临幸宫人妃嫔都会赐予避子汤,因而膝下甚是凉薄。王后早逝,仅留下一位公主,魏王虽昏庸无能,却独独重情,此生再未立后。更是把这位年幼丧母的嫡长公主放在心尖尖上疼爱,亲自为公主提名:许静虞。
魏国许氏嫡长公主静虞,蕴藏着一位父亲最朴实最深沉的爱意。
许你岁月静好,此生无虞。
那不要脸的宋王秦屹竟想让他的心尖尖去和亲,简直痴心妄想!宋国又远又冷,他的静虞多么娇贵,怎么吃的了这样的苦。
可是不和亲是不行了,燕国虎视眈眈,他必须与宋国结盟。
老魏王回过神,屋子里不知何时站了个小姑娘,静悄悄的一声不吭,也不知道站了多久。
小姑娘低着头看不清面容,声音也小的像蚊子:“参见父王。”
若不是孔嬷嬷提醒,他都忘了自己还有个六公主。
说起来她比静虞不过小了几个月吧,怎么生的又瘦又小,像还没长大的孩子一样。这些年他刻意去忽略,到后来干脆忘记了这个孩子的存在,其实心里也会有亏欠感,只是一想起是她的生母害死了他的王后,才让静虞一出生就没了娘,就忍不住迁怒于她。
现下让她替静虞去宋国和亲,也算是赎罪,再好不过了。
“三日后你随宋国使者阮七将军前往宋国和亲,以示两国永结秦晋之好。这三日孔嬷嬷会仔细教你规矩,下去吧。”
许清欢抬起头,没有做声。
十六年。十六年来她见过父王的次数屈指可数。九岁祭天大典上见到他牵着嫡公主的手,蹲下身子替她整理华贵的裙摆。
十二岁清凉殿走水,一场大火红透了半边天,母妃把自己锁在屋子里头,什么都没留下。她花着一张脸坐在清凉殿的殿门前,无声地看着这位仁德的君王,在母妃正殿的神龛里,供上王后的牌位。那时他眼里都是快意,仿佛报了天大的仇怨一般。
就是这样一个人,这样一个人,是她母亲的夫君,是她的父亲。
老魏王没想过她愿不愿意,这可由不得她,但骤然对上她平静而冰冷的眼神,他只觉得有种空洞的恐慌,他不允许这种恐慌,所以他很生气。他一把抓起书案上的砚台摔过去,还是站在旁边的孔嬷嬷上前伸手挡了一下才没砸到许清欢的脸。
“哎呦大王息怒啊,六公主的脸可砸不得啊!”
墨汁洒在她的裙摆上,裙摆上是嫡公主最喜欢的蔷薇图案。在他们眼里,能捡用嫡公主穿剩下的衣服都是天大的恩赐了吧?
老魏王大怒道:“你作为一国公主,享受着别人享受不到的权利,就应该承担对国家的义务,要么和亲要么死,这是你欠静虞的,欠魏国的!还不给孤滚下去!!!”
许清欢轻轻抚上那朵被墨染黑的蔷薇花,觉得这番话义正言辞得可笑,她轻笑了一声,然后端端正正行了次礼,退下了。
三天一晃而过,就到了要出嫁的时候。她肤色雪白,这一身鲜红的凤冠霞帔更衬得她明艳无双。
临行前她向孔嬷嬷请求最后回清凉殿看一眼,孔嬷嬷看在她这三天早晚用功十分听话勤勉,且这一去便是今生诀别再不能回,便允了。也是为了叫云妃的魂灵瞧一瞧,你害得王后娘娘难产而死,如今你的女儿就替公主去宋国做人质,这就叫天道轮回报应不爽!
许清欢有好些年没来过正殿,庭院荒芜杂草丛生废墟一片,半点活人气儿都没有。
屋子里到处都是灰尘,积了厚厚一层,只有神龛里的牌位崭新依旧。是深情的魏王派人每月过来清理。
其实许清欢也搞不太懂老魏王到底是怎么想的,既不让人打扫母妃旧居,说她的魂灵只配待在肮脏之地,又非要把王后的牌位也放在这么个地方恶心人家。也不晓得是真心爱护还是只为了自己的面子。
许清欢从发间取下一只银钗,面不改色地刺破了食指,一滴红艳艳的血珠就滴落在牌位上,很快化为无色渗入木牌消失不见。
她面色一下子苍白了许多,给一个无辜的魂灵下咒是损耗阴德的事,但是许清欢不后悔。
“明明知道是谁害的你,却因为害怕日后母妃可能会继任王后,怕她的女儿抢了你女儿的位置故意误导……相对于我们母女经历的惨痛,只是让你投胎后脸上生生世世带着刺眼的红色胎记,已经够仁慈了,不是么?”
许清欢面带微笑地走出去,一次都没再回头。母妃的魂魄早就不在那儿了,还有什么可留恋的?不过淑妃娘娘那边对自己颇多照顾,此番远嫁还是要给她留一份大礼才不辜负。
还没有评论哦,快来首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