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你曾经期盼过我风光无限，却只是为了光耀苏家满门罢了。大姐也好，四姐也好，在你眼中，却也不过是获得圣恩的工具，从未对她们有半点慈父的心思。世人都说苏家女儿但真风光无限，两个宫里为妃，一个入了镇北王府，却没有人提到四姐、六姐、五姐先后折损在宫里，八姐被人活生生折褥而死。”

顿了一下，苏婉柠又加重了语气，“苏大人，听到这些人，你心里是否还有印象，是否还记得她们是你的骨肉，你的心里，可曾有一丝的愧疚？”

苏瀚海从不见苏婉柠这幅样子，犹自惊讶地看着她，仿佛打量一个陌生人一般。

心中继续许久的怨恨发出，苏婉柠倒也安静下来，这些问题她心里早已经有了答案，原液不指着苏瀚海回答他。如今见他身子大不如前，倒也生出几分恻隐之心。可随即又想到了天宏与潇湘的事，若不是因为他，哪里会有那么多人失去生命？

如此一想，心中恨意又燃了起来，有心再要气他，又道：“你当初将流萤安排在我身边，就早该想到会有今日，那孩子也是个可怜人，如今你明明知道她是冤枉的，却不曾开口为她求情，可见你的心，原不是热的。”

苏瀚海心里早已有了猜度，此事既然是苏婉柠做的，定是发现了流萤的身份。只是她一句话说的对，那些人命在他心里，终究是不值得。

“你娘亲，是个很好的人。”默了许久，他才说出这样一句话，似惋惜，似追忆。

“你有什么资格提他？”苏婉柠凉凉一笑，起身，将杯子搁在案上，转头又看着苏瀚海，“你们苏家与我母子的恩情，我早在上次苏家大难时还清。接下来，我会与你们细细清算，这些年来，你们欠我的。”

言罢，再不理因气血上涌急急咳嗽的苏瀚海，开了门。

门外，大夫人领着四姨太和六姨太七姨太站着，苏轩昂与苏锦灵也立在后头，几人见苏婉柠出来，视线皆堆砌在她脸上。

听得苏瀚海咳嗽，大夫人原是想说苏婉柠两句，便也罢了，连忙进去服侍。

几个姨娘也进去，苏轩昂与苏锦灵怔怔地看着苏婉柠。

苏婉柠怅然一笑，“今日别过，再见已是另外一番景象，大哥哥，灵儿，好自珍重。”

外头紫霞已经进来，掺了苏婉柠出去，苏锦灵跟到门口，脆生生唤了声：“七姐……”便再没有下文，倚在门边，看着苏婉柠渐行渐远的背影，兀自流泪。

苏轩昂声色不动，眼眸深处却是一湾忧伤，虽是淡淡的，却布满了整个眼眶，如何也散不去。

盛而衰，苏家荣宠大半生，此番也算是走到了尽头。

只有紫霞知道，走出那道门，主子在极力忍着，身子却仍旧微微的颤抖，双眼泛红，眼泪在她眼圈中打转。

小姐虽不说，她却是懂得，锦荷还在时，与她说了好些小姐旧年的事情。

例如，老爷大战归来，阖府欢庆，即便这份喜悦从不算上小姐，她却总是在无人的时候，悄悄躲过锦荷，溜到老爷的房门前，躲在草丛中看他一眼。

又如，每年的生辰，小姐吃着四小姐偷偷送来的阳春面时，总是会怔怔地看一会子，嘴里念着爹爹。

小姐总是在等着，等着老爷什么时候想起她了，想起这个女儿，或许又一日，她也能像别的姐妹一样，躲在老爷的怀里几撒娇。

然而，日复一日的等待，并未换来老爷的亲睐，那颗心，才渐渐的凉了。

小姐，其实很爱老爷的，只是这份爱随着时间的消磨以及老爷的无情，被小姐深深的埋在心底。随着一次次的失望与伤心，从而转换为恨意。

紫霞原想着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去发现什么都是多余的，默默地搀着苏婉柠回了院子。

自那日后，苏婉柠便一直在院子里歇着，谁也没见了。

第二日一早，便传出流萤重伤不治，死了。大夫人嫌晦气，令人扔去了乱葬岗，幸而紫霞早已经暗中打点好了一切，让几个小厮抬着流萤的尸首去了荒野，择了个小山丘安葬。

三日后，到了该回宫的日子，也没有让苏府的人来送，只有四姨太和六姨太悄悄来了，还是清晨，衣襟上沾满了露珠。

“柠儿……”眼见丫头早早去了府门外候着，身边也只有紫霞一人，四姨太拉着苏婉柠道：“姨娘知道你心里苦，在宫里，好生保住自己。”

苏婉柠动容，生生将泪水压抑住，朝两位姨娘拜别，方才出了府门，上了马车离去。

半道上，苏府却又传来了消息，原是今儿正是秦时君斩首的日子，那秦音也是个孝顺的，眼见自己无能为力救下爹爹，竟是趁着四下无人，昨夜拿了条白绫，自尽了。

因苏瀚海这两日卧病，苏轩昂忙着家中的事，昨儿也没曾回房，今早丫头见少夫人迟迟不起床，深觉奇怪，开门一看，只见横梁上悬了一人，正是秦音。

待下头众人解下秦音来时，身子早已经僵硬，哪里还有气。

苏婉柠闻言也是惊了一下，竟是想不到秦音是如此刚烈的性子。

默了片刻，她撩起车帘将紫霞唤来，淡淡吩咐道：“你仔细看着，在库房里挑些东西送去苏府，权当做慰问罢了。”

若是放在以前，她定然会为秦音的死悲伤一番，如今却只是有些惋惜罢了。

紫霞应了声，回了清云宫，便立即挑了几件东西送到苏府。

下头的银霜银露二人，见流萤去了没回来，便悄悄问了紫霞。紫霞心中怅然，不愿提起这事儿，只说大夫人看上了流萤，还留了她在院子里，便不曾跟着回来了。

小林子却是知道实情的，又暗中劝了紫霞一番，这正说着话，龙炎帝便来了。

他这一来，一是因为许久日子不见苏婉柠，二也是心心念念着苏轩昂的态度。

苏婉柠如何不知道苏轩昂的性子，这样的事情与他说了，不仅不会帮着龙炎帝对付苏瀚海，或许还会为了保住苏瀚海，做出什么傻事来不定。

因此此次回府，竟不曾与苏轩昂说起龙炎帝的嘱托，此刻少不得要说些谎话来诓骗，一路上是早就想好了对词。见了龙炎帝来，先是行了礼，随后又请罪，说自己有负皇帝重托。

龙炎帝只看她这样，便知道事情没成，倒也没有怪她，拉了她去里间说话。

又说道秦音的事，龙炎帝感念她一片孝心，竟然封了个诰命夫人，着令苏轩昂厚葬。

苏婉柠心里清楚，一个诰命的封号，与此刻的秦音来说，半点用处没有。可天下百姓不这样看，秦时君本犯了抄家灭门的死罪，龙炎帝却只杀他一人，放过合府众人，如今又封了她的女儿，可见帝王仁慈。

这样的政治手段，苏婉柠身在宫里久了，屡见不爽，因此也并不奇怪。

陪着龙炎帝说了会子话，恭顺与恋苏也闻讯赶来。

龙炎帝询问了在苏府好不好玩，两个孩子倒是乐的和他说起玩乐的趣事。如此一说，再看时辰，已经晚了，再走又是一番折腾，龙炎帝便歇在清云宫。

第二日，苏婉柠才得知，她不在宫里这段日子，竟发生了一件大事。

原是在竹素的照料下，周缕的疯痴竟也好了，趁着这个由头，说是哑疾也好了。龙炎帝听着欣喜，亲自去看了，但真如此，便将周缕又挪进了满霞宫，仍旧是贵人位份。

这自然是大喜的事儿，苏婉柠立即带着紫霞去了满霞宫。

想起林月湄临终仍旧在担忧自己，愈发接近满霞宫，苏婉柠反而有些害怕了。双手紧紧扣着沉木轿椅的扶手，紧咬唇瓣，脸色煞白。

紫霞上前握着她的手，给她无言的勇气。

才到满霞宫门口，远远瞧见周缕与巧儿立着。

周缕身穿一袭酱紫的桃裳，外头罩一件雪白的披风，发丝拢在脑后，晃眼间，竟如林月湄一般。

苏婉柠下了轿，她便迎了上来，盈盈下跪，又扣了三首，“我这条命，都是你给的。”

苏婉柠哪里防着她来这一遭，忙叫紫霞和巧儿将她拉起来，二人拉不动，她只好亲自将她拉起，“这里人多眼杂，有什么事进殿去再说。”

周缕这才起身，二人并肩进了殿。

进了屋子，身边只有紫霞与巧儿，周缕又要下跪，苏婉柠忙又将她拦下，“我救你，可不是为的要你扣这个头，也不是要你记这份情。只是你哥哥终究是因我而去，我理当照顾你，加上我原也只是尽我所能。能重回满霞宫，全在你自己。”

提及周昭，周缕难免又伤心一回，苏婉柠陪了一会子，便说起了潇湘的事情，并流萤、及苏府近两日来发生的事情，又说秦时君已经斩首。

“这些日子，我在宫里已经听说了许多。”周缕说着，竟又起身朝苏婉柠拜了拜，“这一拜是替哥哥拜的，柠姐姐一定要受。”

苏婉柠知道，自己若是不受她这一拜，只怕会没完没了下去，便不再推迟，大大方方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