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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我与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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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我与京城

我爹是个死脑筋,以前他家里有了点闲钱供他读书,本来想着多识几个字,没想到这老家伙竟然有些本事,先是过了童试得了个秀才,又是过了乡试中了举人,从此便一发不可收拾,又苦了些时间,终于是到了京城考会试。

“京城是个好地方啊!”后来我爹说到京城也就是来来回回这一句,许是我一臭小鬼(他这么说我的)也听不懂那华藻辞措,一番下来,也就只这么说了。又说京城的什么风土人情,披服锦绣啊,锦衣玉食啊,还什么月光帝都,香车宝鲶爱通蛆(后来我才知道是香车宝辇隘通衢),我只想着这香车宝鲶好不好吃?跟车一样大?又安慰自个那是吃什么蛆的,许是不好吃的。

可父亲最终是没有再考了,我也最终不知道这香车宝鲶滋味如何,都说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落榜后这死脑筋又犟了几年……

然后,我娘有了我。

有人说,娶了老婆生了儿,男儿终于成汉子。我不知道其他“男儿”是怎么样,我爹却是成“汉子”了,也不再考了,在家里的府衙上谋了个主簿当,要么说我爹是个死脑筋,主簿,说的好听,那也就是个记账的,我爹也不知道他们说的什么“便宜行事”,也不见置办些好酒好菜询亲访友,天天心疼那几两肉,只在晚上拉着我娘搁家里喝那几盏粗茶,于是一家人只差强人意的过活。都说什么文人风骨,我爹私下和我娘几个可没有那些个架子,我娘说我爹什么一肚子不合时宜,什么个远志在胸,我不懂,但我知道我爹心里是不舒服的,他爹娘辛辛苦苦地把他拉扯大,他家是外边来的,本就受尽了欺负,什么脏活累活都干过,后面他爹娘是靠倒夜香发迹的,到底还是少不了三言两语,他爹娘想他不受欺负,才花钱供他读的书,本是有了些成绩,只是这几年来老的是连半个屁都没有崩出来,他爹娘也只是劝着他读,他也就这么读下去了,春去秋来的,好好的,那知道这爹妈人好好的,咋就这样没了呢?怪不得我妈说人生无常,他当时还在京城,回来才知道这东西,人都不知给乡里埋哪了,这东西也就成了家里邻里的笑话,我从别人嘴里听来几句,后面的我不知道了,然后第二年,我娘生了我,日子也就这样着过,可后来我知道,一个东西像鬼一样死死缠着我爹——孝,他没有尽到了他爹娘的孝,什么儿子想养老子,老子全都死了,他是这样的,又少不了那几张嘴喽!

我爹从天到晚就在府衙干活,管不了我和我妹,三天两头跑,只好我娘来管我俩了,不像村里其他女人从生到死都搁田里头,我娘似乎是读过书的,好像有些家世,后来落寞了,而我爹那时候正正风光,那请了媒人一番撮合,两人也就看对眼了,那时候也没什么大钱,也没给我爹娘摆个好点的成亲宴,也就草草过了,再后来,我爹犟那几年把能花的都嚯嚯光咯,她爹娘死的更早,也就他两口子互相扶持过的日子,到了现在,日子终于是有了点好苗头,白日里我娘就在窗边织着她那布,那一边是一呼一呼的睡大觉的我妹,一块是抽抽噎噎的背着书的我,我小声不吵到我妹,在我娘没管我们的日子,我学会了许多,她来来回回就那几件衣服,也不出去和村里那几个八婆打听什么李家的那个和她老子闹起来了,关家的那个和那刘家小子跑了……巴拉巴拉一大堆,我就没见我娘在有空时候出去几次,买家伙的时候也不和店家多说什么,我娘也只在家杵着,边织布(那布好像永远织不完)还有啊让我读书,可怜的阿娘,她似乎得的什么怪病,以往乡里办了席她只随些钱,便带了些点东西回了来给我们吃,她说她不能吃甜的,可怜的阿娘,甜的东西多好啊,为什么有人不能吃呢?可阿娘有告诉我:“不要哭了,有些个人家比咱几个惨多了,这甜的东西不能吃太多,人生下来的就是要吃苦的,每个人的苦是不一样的,要看得开、放得下。”我对不起我娘,我就没听她这一句,我听不清,我看不见,我不信,村里几个大人家她倒说是苦尽甘来,京城那些个呢?祖祖辈辈在那生活,爷爷死了有儿子,儿子死了有孙子,难道他们的苦在上辈子就受完了?他们的苦是什么?我不知道,可我娘到死也没去过京城,也许我娘说的只是咱这边的人呢?阿娘骗了我,我一直知道的,她和爹都没放下,骂我没出息,那我半夜起来解手咋能看到她抱着我妹那衣服一颤一颤的?那不是都该烧了的……我不相信她,我对不起我娘。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的过……活就这样一点一点的磨……

然后,我得去读私塾了。

说是私塾,那就是个破草堂,贴几个什么陋室德馨、乐在其中,阿娘就把我送到那小堂,回过头眼巴巴的望,又不知道恭恭敬敬地给教书的说了些什么,我盼啊盼,盼啊盼,想着回家。可如今想来,只有泪两行。

那些文人说什么风华正茂少年时,我倒是觉得也就那样,什么头悬梁锥刺股,囊萤印雪,闻鸡起舞,凿壁偷光,到如今,我却是已经没什么印象,那段日子跟人说是笑着说辛苦怀念的,实的是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全给忘个一干二净啦,要我使尽脑筋扒开脑袋挖些什么出来,也只是早起了一些,晚睡了一些,其他的真是没有了,于是又翻来覆去的想,只浮出来我妹,我爹,我娘。

就这样确实想不出个所以然,就这样,迷迷糊糊的,我也过了童试,成了秀才;浑浑噩噩的,又过了乡试,成了举人;然后爹娘也让我考下去,我也就听了,没有哪怕一点犹豫地。

“京城是确实个好地方!”这是我爹一直说的,我来了京城才明白这确实是无可挑剔的,一是来时匆匆忙忙也来不及看,玩笑话,那根本是看不完,那街上高楼林立,用的什么木头,又有多高?我不知道,只吐出一句“高楼插云霄”,这轿子上的人穿的是锦帛还是金丝?我也不知道,只飘出一行“光彩动人耀九霄”,多是张着嘴、瞪着眼,来个东张西望,那惊奇是说不出来的,太繁华,太复杂,让人眼花,终于说不出个所以然,也就来了一句:“是个好地方!”我想再看看它,美得不可方物,是人间天堂!我想留在京城……

来到那什么小红楼,那坐上的前几个是什么张后生、李公子、王小郎君、苏大才子……都是青年才俊啊!忽有人站出来了,那着青衣、戴儒冠、锦琼加身君子风华,玉箫声起贤达遗风;曲罢只一收,作词赋诗成章,谁有八斗才高?拿出来瞧瞧!一时间群英竟起,所谓七步成诗也是轻而易举,觥筹交错,互述志趣,此所谓群贤毕至,那歌一起,翩翩仙子舞几曲,便已不知今夕何夕;宴罢,互道个前程似锦,各祝个金榜题名,也就散了。

于是上了考场,每人被箍在那小块黑黢黢的地方,天冷啊,那墨半天都磨不开,写的字那手颤颤巍巍;雨大啊,那衣服被溅得湿漉漉冷冰冰,是不是传来某个人的哭喊,似乎是卷子被淋湿了,昏倒了,或是舞弊被抓的,又或是当场疯了的,那几个是不是有意气风发的张生李生王生,我是不知道的,这天多冷啊,要是能喝上小红楼那几壶女儿红,那多是一件美事啊!对,还要托那个谁去点那小红小晴来弹个琴跳个舞,嗯,不错不错!

再然后,我落榜了。又喝了几壶酒,草草地回了家,路上我老是想着那几壶女儿红,回来后也在那镇上的小楼点了壶,哎,果然是不如那京城里的,京城果真是个好地方啊!

没成想我也成死脑筋了,看着桌上填不完的墨,一点点、一点点地磨,也就又过了几个秋,后来,我爹老了,我娘没了,我还是不回头,不想回头,不能回头,不想一辈子困死在那个山沟沟,不然和我爹一样到头来还是免不了欺负,我爹也说了的,那京城是个好地方啊,我想出去,凿开这让我窒息的山丘,好让我借一口风,飞出这个犄角旮旯。

然后,又过几年,费了几些钱,我终于成了!成了!我考过了会试!成了贡士!来到殿试!又中了进士!真是太好啊!对了!对了!皇城!我受命到了皇城!皇上!皇上!我拜见了皇上!那是几百辈子修来的大福德才有的泼天的富贵啊!神人!神人!一进那大殿啊,前前后后那桩桩大金柱,那左右一排排站的,都是披坚执锐天兵!中间站的是那五爪大金龙!不要说什么,那真龙只睁眼一瞥,所有人就直直地跪下,把头都埋到地里;那真龙金口只一张啊,那人就一个头一个头的磕,吾皇万岁万万岁!“平 身!”那人就都蹦起来,光彩夺目,普照众生啊!吐出几个字啊,各位的官是怎么做也就清楚了,就这样,说了几句话,合了皇上的心,也就在京城做了官!谢主隆恩!谢主隆恩!谢主隆恩!

那还能说什么?!乡里的人倒是恭恭敬敬了起来,我家那门口就出来没有那么多人,什么鸡鸭鹅猪羊牛啊,就是那街上的乞丐都要随上几个铜板,不知道当初那个被推搡到水里被淹死的,还得不到公道的小姑娘会怎么想?哎,真是应了我娘说的什么?世事无常!

美中不足的只是我爹这个死脑筋又糊涂了,求了大半辈子,我现在要抬着大轿把他迎到这京城来,他那老头竟然不乐意了,这老家伙脑子就没灵光过,算了,也就随他去了,给了点钱,置办些东西给他,再请几个丫鬟!他老人家也能过的逍遥自在的,至于这京城的繁华,他老人家是没这命享啊!没办法,谁知道这老家伙平日里没大鱼大肉他倒生龙活虎,现在日子好了,他倒就这么去了,我说吧?我娘骗了我,这哪里来的苦尽甘来?我妹、我爹娘、我爹他们都没命享;我说吧?京城就是不一样啊,到了京城,我这日子不就是苦尽甘来吗?那只有到了京城,才有这甘啊!在那个山沟沟里,摸爬滚打几辈子也不知道到那“福”字怎么写,所以说我爹是个死脑筋,没福气的,他们都是没福气的……

京城是个好地方啊,这些个酒楼是好去处啊,那小红楼我还去啊,就是离不开那女儿红,听老妈子说这楼里又进了几个新姑娘,那姿色,水灵灵的,那几个哭的哟,那叫一个我见犹怜,新来的都这样,不像那些个熟练的,舞得那叫一个花枝招展,喊的那叫一个百媚千娇,可她们到底也是没福享的……京城里也有没福享的……我妹如果活着,也应是她们这个岁数了……

京城里也有没福享的,那街上几个拿破碗的,原来乡里有几个,这里就有几个,那道上几个叫卖的,那也是只多不少,那几个老女人在那摊上卖的那些烂胭脂水粉,那几个破木簪子,那是照样有人买,嘿!还更多了!那老婆子那腰也不知道是不是天生的,弯的就不像人,脸上堆着那杂乱无章的笑:“这位老爷,你可瞧瞧?这但是上好的玩意,给家里夫人,千金带些去乐呵乐呵!”只恭恭敬敬的攥着手,那手啊,跟以前村里的那些老婆婆是一样的,糙得很啊,东裂一块西缺一块,上上下下没一块整齐的,那缝里指不定藏污纳垢的,和楼里姑娘的芊芊玉手可是比不了的,确确实实跟村里的老女人的手是一样的,跟我娘的手是一样的……

有言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京城是这样的,那北边钱家的老爷要一点,南边的江家老爷扯一块的,查查?那是东边朱家的,皇帝家的亲戚!动不得!搜搜!那是西边李家的,开国立的汗马功劳!碰不得!那我能干什么?退下!退朝!归家!那城里边一天拉一两个人出去,那哭的哭、吵的吵、推的推、拉的拉、抢的抢,那我也做不到什么了,我爹也骗了我,京城没什么好的,怪不得这老头后面不来了,该死的也不和我说,现在死了倒好啊?一了百了啦!我大抵也是没福享的命!鸡鸣几起,才迷迷糊糊的起了床,稍做洗漱,正正衣冠,让人给我抬到轿上,昏昏沉沉,到了库房,查查账,考考绩,拼奏章,那大傍晚又给我再抬回府里,院里倒是张灯结彩的,准备过新年,那女人倒是好几日不出门了,听下人说是什么戒斋,四大皆空,皈依佛门,远离凡尘。她倒是心安理得了,也不知道那佛祖天上有知她家花的大手笔,会是如何感想,想来应就那样,毕竟那面容和蔼的观世音也得考虑到那一身的金灿灿,而肥头大耳袒胸露乳的弥勒佛也得掂量掂量自己那大肚子里装的是谁的香火钱,中间那如来佛更是硕大的碧绿晶莹,喜笑颜开。也罢也罢,人又来了,她娘家里人又推了几个人来了?这次是又是什么?是我的好侄子大外甥?还是我好弟弟大舅哥?亲戚啊那自然是互相好扶持!一番谈天论地,真是好极了!临走了又笑眯眯的道了几声谢,送了什么国供的什么奇珍异宝,祝的什么平步青云、官运亨通,又是七跪八拜,可算是提着灯走了,还要一步三回头,来来回回挥几次手,不送了!祝老爷新年快乐~

正是夜半三更,那女人也是念完经打好坐,终于关了灯,门口那下人也是一如既往的睡的香甜,今天梦的什么?是厨房掌勺的阿梓?还是花园浇水的小蔷?流着口水透着光?得,准是在厨房。

一步一步来到小园旁,小木廊上撒满冷冷的月光,小池塘里透着斑斓,一两点的起了阵阵波纹,着时候鱼也准是没睡的,终于是走完小廊,小亭旁,梅花香,又是一年春来早,寒风吹来我倒觉得暖,又活了一岁,可不是吗?世事无常。风卷云散探出来了月亮,谁说那中秋的月圆?谁说的新年人全?是谁和和美美?我娘说的是真的,我爹也没骗过我,那人生确是辛苦无常,这京城也果真是好地方,只是我确实是没享福的命啊!只盼着苦尽甘来……张生下狱了,李公子疯了,苏才子死了,那王小郎君摇身一变成了状元真龙女婿!而我混了个官做做!娶了城里大家的好才女!可小红楼是倒了,那什么小红小晴不知道那里去了,我也喝不到那女儿红,幸好啊,这不,过新年,是谁来着,从村里来的,拜了拜我娘我爹,上了坟,点上几根香,就不辞辛苦给我送来这镇上的好酒?算了算了,倒也凑活凑活,喝着这小酒,赏赏梅花赏赏月,这新年也就快到了,真好啊,我也算是苦尽甘来了!只是这酒是喝得完的,那谁回去了没?一年没来几回,来来回回也麻烦,一年到头喝得了几口这女儿红?要不回去?回去?我出不去了……所谓边陲山沟沟的女儿红和那灯红酒绿京城里的女儿红,倒也没什么不同,只是都喝不了几口,那天边起来的那抹红,不是太阳又是什么?望着那太阳挂上梅枝梢头,新年到了,这是我来京城的第十二个年头。

已经是最后一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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